首页 -> 2006年第5期
漫步精神圣殿的追寻与叩问
作者:何希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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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度,张生在“惊艳”时,必定会从大家闺秀莺莺的那“秋波一转”里读到了比国风、楚辞、汉赋、唐诗还要美的风韵,读到了比中条山中那挂有露珠的龙柏花、连翘花还要美的风雅,也读到了比翔舞在辽阔黄河水面的鹳鸟还要美的风姿……
莺莺的“殊美”虽不拒绝众人的惊羡与欣赏,但她却只把她的秋波回赠给足以把自己也带进审美情境并获得灵魂升华的鉴赏者,那“秋波一转”是美的呈现者与美的鉴赏者之间妙不可言的精神际会与心灵感应!
其二,由于崔张爱情道路上横亘着封建礼教、门第差别、名花有主三座大山,他们必然要经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精神磨砺后才能歆享“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至乐。曲折幽回的爱情道路使他们不能走坦途,履平川而直抵爱情乐园。“绝对的自由也往往会葬送自由的魅力”,巨大的困扰反而开掘了这对才子佳人的智慧潜能,绝妙的才气升华了他们的爱情品位,他们终以常人不可思议也难以企及的诗以传情,琴以达爱的方式去拨动对方的心弦,以更有震撼力和超越性的姿态携手越过奇峰险阻,走进了爱情的蜜乡。对此,李存葆持有特别的敬意与礼赞!当诗的酬唱激活了崔张心中的春水时,李存葆笔下也流淌着诗意般的春水:
诗是情绪的色彩。空灵与和谐,是诗的生命。诗不是人的某一感官的享乐,而是全感官乃至超感官的精灵。是诗,使莺莺获得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愉悦;也是诗,使张生得到了“千古难得一知己”的快慰。
当琴的弹奏引发了崔张二人的心灵共鸣时,李存葆的笔下也奏响了瑶琴般妙曲:
斯时,音乐又成了崔张发展恋情的酵母。
音乐,以音和时间来表达人的情绪的和谐,它有无垠的想像空间,有无限度的弹性,能变幻出无穷的花样,能纳得下无尽的内容。人类的喜悦需要音乐来表达,心灵的创伤需要音乐来抚慰。美的音乐,能使人的灵魂进行深呼吸,能使人超凡脱俗,让人在杳杳冥冥中悟得灵性的奥义。
能对《西厢记》文本下如此深耕细作的功夫、能对作家的妙笔慧心作如此富有深度和灵性的阐释,这也该算是王实甫和《西厢记》的幸运了!在我看来,专家们的研究也不过如此吧?但李存葆并不仅仅是为了一个作家和一部作品的幸运,他也并未止于要作《西厢记》的专家。李存葆的努力在于要把王实甫的幸运拓展为古今中外所有为人类奉献了精神情感绝唱的优秀作家的共同幸运,拓展为作为人类精神圣殿的整个文学世界的幸运;他所下的足以与专家的研究等量齐观的功夫不是为了要与专家们的学术贡献较劲,而是为了更加沉稳坚实地站在王实甫开拓的这片“西厢”沃土上,对人类理应敬重与持守的更为辽阔深广的“西厢世界”作出底气十足、精彩纷呈的主体性言说。作家的天职在于用生命拥抱经典,但又必能够走出“经典阴影”,用自己心灵的彩笔为读者提供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独立创作空间。当然,李存葆的心灵再造离不开王实甫精妙绝伦的原创,但他却因力图将《西厢记》广延为一个更具人类精神情感共鸣状态的“西厢世界”而同样具有了原创的气度!
二、经典爱情的主体性诠释与美学守望
王实甫的《西厢记》写尽了崔张爱情的曲折幽回、波谲云诡,也写尽了崔张爱情的曼妙精致、圣洁虔诚;而在李存葆的心灵再造中,《西厢记》应是人类情爱憧憬的极致,是经典爱情鲜活的艺术标本。正是这个鲜活生动的标本,使李存葆对经典爱情有了灵光四溢、神驰古今中外的顿悟与畅想,其独到精彩的主体性诠释也实在无愧经典:
经典爱情,是青油孤灯下的泛黄的线装书,它需要读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经典爱情,是孟姜女万里寻夫送寒衣,它忠贞的泪水足可以哭倒长城;经典爱情,是王宝钏寒窑中的爝火,它虔诚的热力足以消融武夫的铁石心肠;经典爱情,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饮鸩而亡同栖一穴魂灵的矢心不二,之死靡它;经典爱情,是哭瞎眼睛的阿炳的二泉映月;也是简爱对罗彻斯特远隔千里的呼唤……经典爱情在追求的过程中透出美丽,它使“等待”比“获得”更具魅力。经典爱情的琴弦上常常谱满离恨曲,经典爱情的花笺上每每写满断肠诗。
必须承认李存葆对经典爱情的阐释是感性多于理性,情绪性甚于理论性。但作为作家,特别是优秀作家,他的情绪表达本身就蕴含着多种理论阐释的可能,他所创设的富有哲思玄想的感性世界本身就为读者提供了深邃辽阔的理性思索空间。只要循着李存葆的畅想去追寻、体察,探究古今中外文学艺术世界中的至情至爱,我们是不难对经典爱情的含义这个“答案无穷、永存歧义”的课题获得准确的理性把握的:经典爱情应是经久不衰的品味,是忠贞虔诚的持守,是生死考验中的携手同行,是超越时空的灵魂呼唤。经典爱情未必是仪式上的结合,但离恨的苦痛强化着爱的质量,断肠的悲怆提纯着爱的精华……李存葆对经典爱情的这些太多个人色彩的主体性诠释恐怕很难成为世俗社会人们的共识,他心中的经典爱情也极难见证于现实世界,对此,他是有清醒意识的。他从历史传说中窥探到了世人对经典爱情的严重隔膜:相传明代儒生丘琼山在一古寺佛殿中见禅堂四壁画满《西厢记》画图,“莺莺红娘,绘影绘神,尽态极妍,勾魂摄魄”,而一排僧徒释子,居然目盯画幅,打坐修行,还要从中领悟佛学真谛。丘琼山对此先是“暗吃一惊”,继而“愈发诧异”,经老僧指点“仍大惑”……试想,饱读诗书,恋栈名胜,忘情山水,心性清净如丘琼山辈尚且难以领悟其中奥秘,更何况远离文学艺术的审美磁场,爬行在人类精神情感低谷地带的俗情男女呢?所以李存葆并未天真地希望奔忙于功名利禄的人们都能拥有经典爱情,而是深情地凝眸于圣洁晶莹的文学艺术殿堂:“经典爱情的画幅深藏在艺术王国的宝库里,林林总总,灿若云锦,但这些画幅只能在人类向往美的心匣里蓄放,在现实社会里却很难觅到它的倩影。艺术本是痛苦的产物,经典爱情无不是人们在不断地痛定思痛之后,用理想的丝线编织的爱的霞缎。”
李存葆从文学艺术的绝唱中领悟经典爱情的真义,又把自己对经典爱情的信念定格在人类精神的圣殿,这并非是他傲视大众、鹤立鸡群的精神偏执,而是作家经历了从感性到理性的升华之后的一种坚贞执著的美学守望。在他看来,“爱美是人的天性。审美则需要文化。缺乏文化的审美,仅是一种表层而原始的欲的冲动,全然没有温文尔雅,而粗野的‘审美’,甚至把‘美’放逐到娼妇的位置。”我认为,这不仅是李存葆的美学立场与信念的宣言,更是他以经典爱情的丰富内涵为参照所作的关于审美问题的深刻警拔的理性思辨,而任何带有个人情绪色彩的精神坚守只要通过理性思辨的严肃拷问,都有可能成为更多人应该共同恪守的理念。李存葆正是在此前提下怀着自己的美学信念自信地步入了《西厢记》的爱情殿堂,他认定“绝色女子是上苍鬼斧神工的大艺术”,“这大艺术喷射出的大美,曾倾倒过几多王朝,也曾风靡过朱门绣户,蓬庐茅舍;这大美曾使盖世英雄五尺刚化为绕指柔,也曾使布衣韦带神魂颠倒情难自持……”所以他没有更多地在人人都能进入的情与欲的层面去评判崔张的爱情,而是从美学的层面将崔张的爱情首先定位为大美的呈现与审美的鉴赏,并对他们以诗传情,以琴递爱的美学价值给予了崇高的评价与热情的礼赞。在常人的世俗眼光中,爱情要经历太多曲折的磨砺是一种痛苦,是一种悲怆,甚至是一种不必要的生命消耗,而在李存葆的美学评判中,曲折是美的神秘诱惑,痛苦才能升华为至爱,越是容易得到的东西越是容易被流逝,也越是容易失去美的魅力:“唾手可得的东西往往不被珍视。爱的尊严一旦被轻视,便经不起咀嚼,很快变得乏味。爱情一旦省略了必要的发酵,酒就酿成了醋,也就缺少了经典爱情中的那三分幻想,三分诗意,三分激情,剩下的仅是欲的疯狂。”他认为任何事物对人的巨大诱惑都在可望而不可即之间,因为这其间“包含着神秘,神秘是一种大美”,“朦胧缥缈,当也属神秘的范畴”,带有神秘的爱自然也蕴含着大美。当然,《西厢记》中的崔张之爱无疑具有更浓郁的古典色彩,其间的“神秘”除了崔张二人自身的才学、见识、人品和审美修养等因素外,它也较多地传达了封建礼教对人性的压抑和对真爱的扼杀,严峻的文化生存现实也迫使他们不“神秘”就不可能绕过太多的奇峰险阻,但李存葆并没有沉睡在古典的诗意中,他更不会以认同对人性的压抑为代价来换取他对于“神秘”“朦胧”的美学守望,他在对经典爱情的美学坚守的同时也欣慰于现代社会的人性解放,欣慰于美终得以从封闭状态中敞亮,从而获得自由奔放的呈现:“美早已从深宅大院的秋海棠的花影里走了出来,美早已揭开了那被金幔玉帐所笼罩的神秘面纱,以千种风情,万种妩媚,呈现于世。人性解放是惠风,佳丽是杨柳,没有惠风吹拂的杨柳,我们这个世界将多了多少寂寞,少了多少欢欣!”然而,当李存葆把目光投射于现代社会在人性解放的名义下所出现的种种畸形审美情态时,他对人性解放的期许也就有了几多困惑,几多惆怅。不论是法国“自然派”的金发女郎们首先撕开美的面纱,半裸于海滩浴场,还是继而出现的全裸女子纷纷袒示在西方各国政府划定的全裸海区;不论是惊现于日本温泉宾馆和酒店的“女体盛”,还是盛行于环球五洲的以尽览美女胴体的选美;就是在我们这个曾经闻名于世的文明古国里,歌舞厅、练歌房、酒吧间也时时发生着金钱与美色的赤裸交易。总之,“美在遭到亵渎的同时也失去了对自身的珍爱……”,“那‘大艺术’的震撼力便大大减弱了”,从而也导致“人类接受美的信号也随之迟钝了”。人类的审美活动是有其自身规律的。不论是古人还是今人,不论是人性遭到压抑的封建社会,还是人性获得解放的现代社会,只要人们还具有爱美的天性,就必须服膺于审美的规律,因为已成为规律性的东西是具有时空超越性和历史穿透性的。西方美学家蔡辛克根据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从数理角度考察美感的启示,提出了著名的“黄金分割”之说,诚然,“黄金分割”不可避免地带有较强的主体色彩,其具体的数据比例也并非一成不变,但“黄金分割”所着力强调的和谐、匀称、协调的美学理念则在不同民族、不同时代人们的美感体验中具有普适性,我国古代曾通过人体审美提出“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施朱则太赤,施粉则太白”的“恰到好处”原则,这与“黄金分割”之说一样都是着力强调人类审美活动中必须把握的一种审美维度。正因为如此,李存葆才不避重弹旧调之嫌,将古典的“黄金分割”理念作为他立身现代社会始终不渝的美学守望:“正如美的艺术造型都有着它的黄金分割一样,人类人性及个性的解放,也应该有着它的临界点。”我认为,假若人类还不想放弃对美的接受与欣赏,假若人们还没有忘记人之为人的本质属性,假若人们还没有都把当今消费时代的现实性精神人性压迫和快餐性精神诉求看作人类精神发展的终极指向,那么,我们就完全有必要用心聆听李存葆立于人类精神圣殿,站在对现代人类美学关怀和人性关怀高度的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