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净土上的狼毒花
作者:李存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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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寻梦香格里拉,已成为国内外诸多旅人的时尚。
人是爱做梦的动物。梦从广义上讲,是人类面对世事的艰辛,生存的痛苦而生发的幻想、理想、追求和期望。一九九七年九月十四日,云南省政府郑重向世人宣布,位于该省西北部的迪庆藏族自治州就是传说中的香格里拉之后,迪庆,便成了一个能够给予人们以精神滋养和灵魂慰藉的审美符号。
对我来说,在梦的幻境中度日并将梦当成生命阳光的年龄早已过去,我不愿让迷离的梦境再去占领自己的时光与心灵;然而,二零零四年初夏,我还是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香格里拉。
说到“香格里拉”,我们应当感谢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先生,是他在一九三三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中,首创了“香格里拉”这读来香艳,听来顺耳的词汇。
《消失的地平线》讲述的故事离奇却不复杂: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南亚次大陆某国巴斯库市发生暴乱。英国领事馆的领事康韦、副领事马里森,及一更换了名字的美国金融诈骗犯和一年轻的女传教士,乘坐专用小型飞机仓皇出逃,欲飞往巴基斯坦某市。飞行途中,四位乘客发现飞行员已经易人,飞机也偏离了原定航线。实际上,这是由香格里拉的最高喇嘛早已预谋好的一次劫持,其目的是想让“精神和肉体”均十分优秀的康韦,来做最高喇嘛的继位人。夜间,飞机降落在一狭长的山谷间。已身负重伤的飞行员,在临咽气之前告诉四位安然无恙的乘客,说这里是中国的藏区,只有到香格里拉的喇嘛寺,才能找到食宿。恰在这时,一位坐着轿椅,能讲一口纯正英语的张姓汉族老人,在十几个藏民的簇拥下出现了,他们把康韦等四人带到了香格里拉的最高权力中心——喇嘛寺。香格里拉的山谷里住着以藏族为主的数千居民,他们虽各自信仰着儒、释、道、东巴等宗教,但彼此之间却心心相印,亲如一家。这雪域高原上的环境美丽迷人,人与自然更是天人合一,水乳交融。最令人慕叹的是,香格里拉的山民无不长寿,百岁老人看上去童颜乌发,只有十八九岁。最高喇嘛年已二百五十多岁,理政香格里拉已达百余年。他虽已是秋后之柳,风前之烛,但思维仍极为敏捷,中外发生的大事,无不通晓。还叫人骇怪的是,这里龟鹤遐龄的长者们,一旦出离此地,很快便耸肩缩背,老态龙钟,甚至会魂归普陀,一命呜呼……
在希尔顿的笔下,香格里拉是一片无与伦比的有着原始自然美的人间净土,这里的社会生活像高原湖水般透明清澈,人们的心灵也如同雪山一样圣洁无尘。对比正在走向自我毁灭的西方现代机器文明,可谓判若云泥。小说通过康韦与张姓汉族老人和最高喇嘛的多次长谈,揭示了这样的思想:人的行为有过度、不及和适度三种状态,过度和不及都是罪恶之源,只有适度才是完美的。
《消失的地平线》虽称不上经典小说,但它刊行后,却震撼了西方世界。一九三六年,好莱坞拍成了同名电影。随着主题歌《这美丽的香格里拉》的广为吟唱,香格里拉遂一下风靡了全球。当时,饱受第一次世界大战摧残的国家,还未能从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中解脱出来,却又面对着二战的威胁。在人们不堪忍受那毫无理性的杀戮时,香格里拉自会成为欧洲人乃至正在遭受经济危机之苦的美国人的一个存放全部理想的寓言。
“香格里拉”这个由希尔顿首创的英文词汇,源于藏语“香巴拉”。其藏语含义为“心中的日月”。香格里拉的英文解释是“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消失的地平线》问世后,香格里拉便成了一个神圣的字眼。美国总统的度假地在改名戴维营之前,曾一度称为香格里拉;美国一艘战舰的名字,也以叫“香格里拉”为荣。更有西方世界的一些探险家、旅行家,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梯山航海,露宿风餐,来喜马拉雅山一带,苦苦寻觅西方人眼中的“东方伊甸园”。一九五七年,印度国家旅游局公开宣布,位于克什米尔的巴尔蒂斯坦镇是香格里拉;后来尼泊尔又向世界宣告,香格里拉就是他们国家的木斯塘。因希尔顿在小说中明确写道,香格里拉在中国藏区,故而近些年来,云南的丽江、西藏的芒康、四川的稻城等地,也纷纷宣称,他们那里就是香格里拉。一九九六年初,一个由国内外十二位学者及旅游专家组成的“寻访香格里拉考察团”,来到了迪庆藏族自治州,他们经过一年的勘查及论证,感到迪庆的山川风物、宗教民俗等与希尔顿在小说中的描写最为吻合。于是便认定,香格里拉在迪庆。二零零二年五月,迪庆州首府所在地中甸县,也改称为香格里拉县……
当现代传媒将这一认定和改称告知世界后,人们惊异在这连空气中也弥散着物化气味的世界上,竟然还存有晋人陶渊明笔下那“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更惊异于整个地球已被人类的乱钻、深凿、超伐、狂采、滥垦而“文身”得千疮百孔的当今,讵料还有这样一片具有原始自然美的净土。于是,在迪庆这片“十万春花如梦里”的神奇山川里,迎来一批接一批的肤色不同、语言各异的寻梦者,觅梦客,探梦男,圆梦女。
一时间,香格里拉成了人类一个共有的梦。
我探访香格里拉,是从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丽江古城出发的。峻急汹涌的金沙江,是一道天然的分割线,把丽江市和迪庆自治州划分为两大片,东南岸为丽江,西北域是迪庆。车子溯江而上,两岸断崖绝壁,丛山叠峰,逶迤蜿蜒;时见泓窄水急,漩涡相套,险浪相逐。山中有水,水中有山,山缠水绕,美若蓬莱仙境。车子驶过金沙江大桥,便进入香格里拉的地域。我知道,闻名于世的虎跳峡就距此不远;但急于赶路的我,却不能不留此一憾。况且,这里几乎是三里一景,十里一奇,即使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也不可能览尽这“水送山迎人,一望一灿然”的人间胜景。
迪庆属青藏高原南延部分,是横断山脉的西南腹地。梅里雪山,白茫雪山,哈巴雪山,纵横南北数百里,平行并列,地形呈纵深切割之势,海拔悬殊,最高六千七百四十米,最低一千四百八十米,这就使游人能领略到多物种同长一山的立体生态之美。澜沧江、金沙江自北而南纵贯迪庆全境,它们以那“飞湍鸣金石,激流鼓雷风”的澄波,润泽着这片人间仙境的树的葳蕤,花的纯正,草的清碧……
香格里拉无疑是上苍以超迈的意志挥洒出的一帧美轮美奂的画幅,以饱满的情绪吟唱出的一曲浑厚而多声部的交响乐,以飞动的灵感谱写出的一首汪洋恣肆的长篇抒情诗。
车子在岚回雾绕、耸绿拱翠的盘山路上行驶了两个多小时后,越过一道垭口,视线顿觉开阔起来。司机缓缓将车停下。下得车来,公路两旁山坡上的杜鹃花长廊,如同磁石般一下攫住了我的目光。世界上恐很难找到这样大片大片既开得茂盛,又显得端庄大方的杜鹃花丛了。它们像织不完的锦缎那般绵延,直铺到半山腰的杉林旁;它们如无边的丹霞那般耀眼,呈现出静态的喷涌之势,连阳光都被熏染成香的。进得花丛凝视,有的花大如碗,宛若沾着露珠的红玛瑙,在灼灼燃烧;有的花细如豆,如同冰肌雪肤的少女的美靥,嫣然动人……置身这杜鹃花丛,即使再忧伤的心灵,也会贮满光辉,也会在短暂的瞬间里物我两忘,使自己的身心与大自然拥抱在一起。
每到一地览胜,我首先想看的是那里的水。我知道,整个人类的文明史和整个地球陆地上的自然美,向来都是依照淡水的分布而形成的。在迪庆辖区内,有许多明秀清丽、风物奇绝的高原湖。仅香格里拉县就有纳帕海、千湖山、属都海、碧塔海等许多晶莹如镜的湖泊。它们如同一枚枚偌大的玉佩,镶嵌在蓊郁苍茫的青山翠峰间。
有一首歌里这样唱道:“高山的湖水,是躺在地球表面的一颗眼泪。”在香格里拉县城下榻后的头两天,我流连忘返于千湖山和属都海之间。千湖山藏语称“拉姆冬措”,意为神女千湖或仙女千湖,它们分布在海拔四千米左右的森林地带,十亩以上的湖泊有一百六十多个,十亩以下者数以千计。属都湖,积水面积十五平方公里,湖四周的原始森林遮天蔽日。我尽情观赏着这上苍滴下的一颗颗“眼泪”。这些“眼泪”靛蓝凝碧,波光盈盈,明艳生辉,即使在阳光的透视下,也见不到一点儿尘埃。我想,这些“眼泪”,应是上苍最原始、最纯乎其纯的情感的流泻。人的身上,蕴含着大自然的全部因素。只要人有意,山水自有情,人便可以和他身外的一切相互感应。在人生名利场上摸爬滚打已感疲惫的我,真愿意做这一颗颗“眼泪”里的“心囚”,永远在它们的澄波里,轻松地荡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