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净土上的狼毒花

作者:李存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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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迪庆的首府中甸县城更名为香格里拉后,旅游又成了这个自治州的支柱产业之一。为给游客提供便捷的交通,舒适的住所,幽雅的环境,于是,宽阔的国道修筑起来了,草原上的机场兴建起来了,一幢幢星级宾馆也拔地而起了。于是,在千载无人开挖的草坝上,在亘古游人罕至的湖泊旁,一处处带有展示性和表演性的藏族村落观光点,也构筑起来了。这些基础建设所需的沙石、木料,大都是就地取材。县城的几条主要街道两侧,也需花草映衬,于是,成方成块的坝上草皮,也被揭运过来了……
  站在县城神川大酒店五楼的阳台上,我放眼望去,只见县城周围的山体,有不少地方被“开膛破肚”。来到迪庆飞机场左近,人们挖沙的情景,更是令我惊骇。原始草地的土壤层大约有六十厘米厚,下面是有着同样厚度的灰黑色细腻沙土,再下面则是清冽可鉴的地下水。土壤层上长满的茂草野花,被挖沙人东一撮、西一团地弃置草原上。坑中的沙被挖完后,再另掘新坑挖之……我看到,前几年被掘挖过的草地,坑坑洼洼,七高八低,疯长的狼毒花,恣意舞动着它们狂欢的身姿。而新开挖的土坑,又一个连着一个;前来拉沙的拖拉机熙来攘往,川流不息。这些沙全部被县城建筑工地上的包工头买走,挖沙的村民,每月可得款千元。
  修筑路基,劈山取石,揭草挖沙,凡被人们挖过的地方,草原的生态无不遭到毁灭性创伤,使得只适应在原生态中生长的花草,失却了容身之地。即使公路两侧那些重新平整过的草地,也成了狼毒花的乐园。有关部门抽样调查显示,开挖过的草地,物种数量急剧下降,由原来的四十多种,锐减到仅有十余。
  我在纵穿小中甸的国道上徜徉,只见路两旁,已成为齐戳戳、金闪闪的狼毒花的长廊;我驻足于那些被开挖过的山体旁,眼前也泛起密匝匝、浪滚滚的狼毒花的金黄。
  我知道,迪庆自治州,向以名花佳卉的品种珍贵而繁多著称于世。那有着数百个品种的杜鹃,各呈异彩,各臻其妙;那镶嵌在雪峰下的格桑花,是圣山鬓角上的色调谐和的佩环。那有着六个花瓣、瓣上缀有豹点的滇蜀豹子花,那高洁雅美的蓝玉簪龙胆,那如丝线织成的壮若绒球的簇花铁线莲,那若佳人般沉静娴美的黄花杓兰,那像是出自昔年皇宫的绣花荷包般精致的包叶雪,那不可名状、令人过目不忘的全缘叶绿绒蒿……都无一不是上苍以万年之功,创造出的花中仙品。迪庆的不少名花佳木,早在百年前就远嫁欧美的一些国家,定居于这些国家的皇家花园和国家公园。往昔,名不见经传的狼毒花,在这些高贵的花仙面前,即使当丫环,做女佣,怕也够不上格儿。而今,它们却以家族的空前繁荣,列阵成方,以人世间三原色中的“黄”,作为耀眼的头饰,像一个妖冶而放荡的美女,以锐不可当的挑战性、摧残性,以欲壑难填的独霸性、占有性,以媚笑煽情的蛊惑力、迷乱力,装模作样、傲慢自负地闯进了香格里拉百花的宫殿,竟成了不可訾议的花中“皇后”!
  狼毒花是以家族的空前鼎兴结成的庞大、整齐之美,迷乱了游客的眼球的。但是,当地牧民却深深领略了它们的歹毒。凡狼毒花称霸的草地,地表裸露,寸草难生。牲口误食了它,便会中毒死去。大小中甸草原上,每年都有牛犊、羊羔,因偶食狼毒而亡。牧民们只得让牦牛和羊群远离狼毒花丛。老牦牛还会管教小牦牛,不要误食狼毒。
  眼见富饶美丽的草原,不断被狼毒花蚕食鲸吞,县农牧局也曾发动全县百姓,义务铲灭这用美丽包装起来的灾害。人们在挖好的深坑里,放进灶灰,投下农药,然后再填土将狼毒深埋。谁知,来年春天,开挖过的土地,草更少了,狼毒花的长势更加凶猛……
  在人的智慧、耐力与狼毒花的坚韧、倔强之间展开的拉锯战中,人很快败下阵来。一花入园,百花惭色。狼毒花这“花中妖后”的领地仍在不断拓展,与此同时,县农牧局还实施了四万亩人工草场工程,并从澳大利亚引进了优良草种。新造人工草场,必须对已退化的草地进行翻挖平整。这就意味着毁掉了原来的植物群落,重新组成一个新的生态系统。土质、气候和海拔的高低,都决定着草木的生死荣枯。在大自然环环相扣、精密而微妙的系统面前 ,人又显得那般软弱无能。三年下来,引进的草种不再发芽,荒芜的草地又成了狼毒花的疆域。
  在眼下的香格里拉,狼毒花已是蔚为大观的存在,且此花于深秋时,从茎、枝、叶到花,又衍变为火红色,看上去比夏日里的风姿还要绚烂夺目。遂有人提出,既然灭不了狼毒倒不如把它们圈围保护起来,当作供游人观赏的景点。这种想法,倒也奏效。每届深秋,状若火焰、血一样鲜红的狼毒花,又吸引着游人的目光和消耗着他们的胶卷。更有一些迷恋色彩的摄影家,选择着最适当的角度,不停地按动快门,将秋日的狼毒花拍成一幅幅雅美的图片,并当作对大自然的颂诗,发表于画册、画报。还有激情澎湃、挥洒啸傲的诗人这样吟唱道:“……柔情的倾诉,深深的依恋,牛羊悠悠地漫步于大地,狼毒花点燃了草原……”
  当财富成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地区乃至每个人跨入新世纪门坎的惟一的钥匙时,谁都想将这把钥匙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去主宰自己的命运。由贫困向着富裕挺进,是人类共有的情结。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人都无权责怪迪庆各民族的父老乡亲,对现代物质文明的追求。当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已住进了宽敞的小楼,坐进了私家的轿车时,还再让香格里拉的藏胞,用牛粪去点燃炊烟,用脊背去驮载沉重的水桶,用酥油灯去熏黄古老的梦境,实在是不公平,不人道的。
  迪庆成为旅游热点后,既给当地政府和百姓带来了财富,也打破了藏胞那曾有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状态。我参观了几处新建的藏胞民居观光点,只见队队游人摩肩而来,接踵而去。藏胞不停地向游人献哈达,敬美酒,展歌喉……这里的藏胞已不能按过去的方式生活了,他们必须生活在游客的梦想里。为满足寻梦人的猎奇和需求,他们必须生活在近似虚构的场景中,必须像演员那样时刻想到面对的观众,把本来的日常生活,变为具有感染力的舞台表演。“世外桃源”般的岁月,在这里已不复存在。藏胞虽得到了他们应该得到的,却失去了不应该失去的。
  在《消失的地平线》中,康韦、马里森等人被劫持到香格里拉后,大自然的奇美和藏传佛教的玄奥令康韦心醉神迷。他曾决心终生留住下来,但经不住马里森的再三撺掇,最终还是出走。离开香格里拉后,康韦一度失去了记忆。恢复记忆不久,他从泰国曼谷出发向着西北方向,去重新寻找那片曾使他眷眷恋栈的圣土。作家希尔顿虽未向读者描述康韦寻找的过程,却在全书的最后一行援笔发问:“您认为康韦最终能找到香格里拉吗?”这一诘问,振聋发聩,余音无穷。
  在物质文明高度发展,人类精神却渐渐被掏空了的当今,香格里拉不应是一个地理概念,更不应是一个可以争相抢注的商标。在被物欲的力量紧紧控制着的人类面前,它应该是人类心灵的荒漠上,重新播种希望的一片净土。
  迪庆是全球五十个生物多样性保护地区之一;不久前,国家环保总局公布的我国保护生物多样性的十七个地区中,迪庆排在首位。发展经济与生态保护,是当今世界最为严峻的命题。开发不易,保护更难。在这两难的选择中,开发者的超人智慧、才能、想象力和科学精神是关键所在。面对狼毒花用美丽包裹着的严酷现实,所幸的是,迪庆的领导人和有识之士,已清醒地感受到这美丽背后藏匿的巨大隐忧。大自然的原始生态,是人类绝没有能力复制的。创现世伟业决不能为后世留下难以消弭的灾祸。大自然的生态之美,才是迪庆弥足珍贵的第一财富。基于这种认识,州政府提出了退牧还草,退耕还林,限制马的数量,改良牛的品种,发展猪和羊等新的富民举措。有专家甚至提议,应在迪庆建立“生态特区”,寻找新的资源管理模式。凡此种种,无不是在寻找发展经济与生态保护的最佳契合点……
  就要离开香格里拉了,尽管狼毒花曾使我的心情一度沮丧,但我仍应该说,这里的雪山、湖泊、峡谷和草原,仍是我所有到过的地方中最富自然之美的地域。二零零三年,美国生态学家鲍伯·麦瑟雷在迪庆进行了为期一年多的考察后说:“从一个生态学家的眼光来看,香格里拉依然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之一。”香格里拉,本是佛陀的理想王国。其魅力在于那是一个可以贮放人类梦幻,但又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堂。我们既然将一种美妙的梦幻,当作了实有的存在,并将神性的香格里拉,变成了世俗的香格里拉,还认定了它的所在地,那么,我们就应该以藏胞对大自然那种宗教般的意志、虔诚和敬畏,殚精竭虑地去维护它的高洁与神圣。今天,对大自然的原始之美,说一声“珍惜”,应该比任何词汇使用得更加频繁。如果我们再蹈“不慎其前,而悔其后”的覆辙,那么,在不会太远的将来,即使世俗的香格里拉,也会像希尔顿所担忧的那样,真的消失在东方的地平线上……
  二零零五年九月八日于济南灵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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