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净土上的狼毒花

作者:李存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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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塔海,位于香格里拉县城之东三十五公里处。来到迪庆州首府的第三天上午,一直处于兴奋状态的我,来到碧塔海湖畔。藏民传说,香格里拉的高原湖泊,是仙女梳妆时不慎失落的镜子的碎片,而碧塔海就是这些碎片中镶着绿宝石的最美的一块。碧塔海湖面约五百余亩,被安放在环立如屏的翠嶂青峰间,看上去水波不兴,静若处子。湖中心有一小岛,古时曾矗有宝塔,如今却是杉、松挺拔。在一藏族青年的陪同下,我沿着湖畔茂林修竹中弯曲幽僻的小径,登上了一刳木小舟。小舟沿湖边缓缓移动,从岸边杜鹃树上飘下的落英,一瓣瓣,一片片,一层层,深红的、粉红的、绛红的、银白的、乳白的、雪白的花瓣,流光溢彩,璀璨晶莹,像是要给这蓝色的湖面,缀上天然的碎花图案。斯情斯景,很容易叫人想起宋人范成大那“镜平波光倒碧峰,半湖云锦万芙蓉”的诗句。这时,只见成群的游鱼在湖边沉浮自得,悠然相戏,不时探出头来,嘴儿一张一合,啜食着水面上的花瓣……碧塔海中,鱼类繁多,其中有一种鱼属第四冰川时期遗留下来的古生物,极为珍贵,生物学家称之为“碧塔重唇鱼”。每当杜鹃落花时节,穿梭游弋于湖边的鱼群,纷纷争食水面的花瓣。对这里的鱼儿来说,杜鹃花虽是它们最可口最富营养的食品,但因花中含有微毒,鱼儿食罢,便如大醉一般,成片成片漂浮在水面上,翻晒着肥胖而雪白的肚儿。“杜鹃醉鱼”是碧塔海的一大景观。独木舟沿湖边轻轻移动,不远处一群袒胸露腹的醉鱼,似乎感受到了水的波动,即刻从醉梦中醒来,扭着尾巴,摇着划翅,甩起一层层水花,匆匆潜入深水。鱼儿醉了,旅人焉能不醉。
  独木舟向湖心荡去,深不可测的湖水愈来愈蓝了,是青蓝还是碧蓝,是宝蓝还是湛蓝,是士林蓝还是海军蓝,我说不出。我只能感叹,碧塔海是上苍滴落在这高原上的最富有诗意的“一颗眼泪”。碧塔海,在藏语中意为“幽静的湖”。此刻,不时从岸边传来鱼儿争食花瓣的跃水声,这就使得整个碧塔海愈发显得清幽、沉寂。幽静,是躁竞喧嚣的当今世界,用金钱也难以赎买的大美。这种大美,也许会使一些被物欲塞满身心的人们,还原为圣洁的婴孩……
  置身这碧塔海,我恍若晋人五柳先生笔下的武陵渔夫,误入桃源仙境。我想,若不是关山迢递,云路迤逦,五柳先生当时若能到碧塔海一游,定会为后人营造出比他的《桃花源记》更令人向往的梦想家园!
  希尔顿在《消失的地平线》中,描写了一个幽深、神秘的“蓝月亮峡谷”,迷倒了一代又一代的探险家。实际上在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三江并流的迪庆,到处可觅到这样的胜景。这天下午,我来到香格里拉乡城公路十公里处的碧让峡谷。这峡谷与希尔顿笔下的“蓝月亮峡谷”,几乎如出一辙。这里谷深狭窄,壁高千余米,谷最窄处仅有十米余。千仞危崖如天工神斧砍削而成,看上去像凌空而挂的气势磅礴的绝妙丹青。嶙峋峥嵘的山崖上,绿意森森,到处长满溢碧滴翠的冷杉、云杉。这里虽为高海拔地区,却能见热带的棕榈树,扶疏其间。谷底两侧,老树新柯,连同那拥碧的野草,播香的山花,无不自得其乐,充溢着热烈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感。俯首望去,碧让河的水太清太洁了。清得能照出石的灵魂,树的灵魂,花的灵魂;洁得令人心颤,不忍涉足。它那纤尘不染的粼粼清波,仿佛能拂拭生命的尘垢,能照彻人的心胸,并把心胸里的蕴蓄瞧个明白……
  陪同的藏族青年告诉我,这里便是藏胞心中的“蓝月亮峡谷”。每当月亮照进这峡谷时,月光和峡谷都是蓝色的。我虽无缘一睹蓝月用其清亮、温柔和妩媚所营造的诗的意蕴,仅这迷人的称谓,就像透明的音乐一样,洗涤升华了我的心灵。
  在游历迪庆山川的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惊诧大自然的玄奥。后来我才领悟到,假如将迪庆这片洞天福地喻作上苍赐给人类的一篇回环跌宕,一唱三叹的绝世文章,那么,碧塔海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句号,碧让峡谷也仅仅是一个短短的可有可无的破折号;当我来到耸立于迪庆西北部德钦县境内的梅里雪山面前时,方感到这架雪山,才是造物主留给我们的一个大大的笔酣墨饱的惊叹号。我在钦德县城西南侧的飞来寺旁的藏胞民居里,苦苦伫候了三天,因了飘绕的冥冥的雾气所遮掩,也未能窥到这架大山主峰那积满厚重白雪的金字塔状的神姿。但从香格里拉县城到飞来寺沿途那“忽焉四季,转眼寒暑”的立体自然景观,和藏族特有的人文景观,已深深地震慑了我的心灵。站在这座壮丽、肃穆、威严的雪山面前,我倍感人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暂。我知道,在人与自然与宗教方面,梅里雪山是我穷毕生精力,也不可能读懂的一部大书。
  从梅里雪山回到香格里拉县城之后,我这才先后仔细探访了濒临县城的大中甸、小中甸两处草原坝子。在寻梦香格里拉不断升温的今天,大小中甸已成为最富视角冲击力的景点。这两处草原坝子,是藏胞居住相对集中的地方。那每个村口用镌刻着藏文的青石砌成、寓意神指引的玛尼堆,那挂满长绳、在风中哗哗作响的五颜六色的经幡,那用粗大圆木支撑、屋顶用何嘎土打实抹平的藏胞民屋,那用结实的原木铆榫起来像是要背负太阳的青稞架,那有着小布达拉宫之称的松赞林寺……这一切均构成了独具藏族个性的人文标识。这些标识,记载和传递着藏民的历史、宗教、习俗和文化的信息。那青稞酒、酥油茶、奶酪、糌粑,那色彩绚丽的民族服饰,那节奏感强烈的藏族舞蹈,也不知倾倒了多少天下游人。
  和谐是众美之源。人与自然的和谐,才能使人感到安闲、惬意、舒爽和怡乐。走进位于县城西北隅的大中甸草原,我真切地感受到,这里的居民,生活在一种人与自然真实而亲密的关系中。纳帕海三面环山,水面有三十余平方公里,大中甸草原便与这湖敞开的博大胸襟相亲相吻。水浸湖边树,花映原上草,靠着那清粼粼、甘洌洌湖水的润泽,大中甸草原的牧草,显得那般丰厚繁茂。红、黄、蓝、紫、白的各种野花点缀其中,草底虫吟,花动香浓,飘逸出“野花向客开如笑,芳草留人意自闲”的恬淡意境,如擎出一个古代馨香的故事。雄壮的牦牛,向被称为“高原动物之王”,在这里却看不到它们的威武与剽悍,它们踱着绅士样悠闲的步子,时而啃噬着青草,时而以安详的目光,注视一下过往的游客。骏马在冷兵器时代,是速度的象征,可在这绿毡般的坝子里,膘肥体壮的它们,也同样显得从容不迫,只是在偶尔听到身着盛装的藏族姑娘的一声鞭响时,它们才振一振长鬃。三五成群的羊儿,像一片片落地的白云,在草地上徐徐移动……
  打破这静谧、松弛、融洽,如同梦幻般世界的是那一拨接一拨的来自海内外的游人。他们或漫步在草原河边的小道上,游心骋目;或偶尔闯进路边的碧草里,纵情品览;或侧卧在花丛中,尽情闻吸着花的清香。这初夏的大中甸草原独有的斑斓与鲜亮,使所有的游客都激动得不能自已,每个人的脸颊上无不荡漾着醉梦样的光辉。我看到有几位像是来自西欧的金发碧眼的女郎,竟然双目微闭,两手合十,长跪在路边的草丛里久久不起,像是这片温柔的土地,唤起了她们孩童般的纯真;她们又像摇篮里的婴孩,在静听着妈妈那用甜蜜和微笑包裹着的祝福,走进了绿草茸茸、鲜花盛开的梦境。
  我眺望着远处林木叠翠、烟岚明灭的座座青山,遥视着更远处那银光闪烁、玉洁冰晶的雪峰,呼吸着这大中甸草原清新里含着淡淡草香的空气,沐浴着从纳帕海湖上吹来的清凉而和畅的柔风,仿佛觉得自己那颗已被岁月磨出老茧的心,软化了,年轻了。我本是来自山野的孩子,山野的流溪、碧草、小花所组成的带有芬芳的“文字”,应是我最早读过的第一本书。后来,我走进了省城,住进了大都会,常年生活在像鸟笼一样由钢筋和水泥组成的方格里。近些年,虽有了电视、手机、因特网,足不出户也可尽晓天下大事,但随着山野间那些小树、小草、小花的名字渐渐在记忆中消失,我生命中产生了本不该有的空缺。在寸土寸金的大都市,匆匆行走在人与人碰头磕脑的柏油马路上,那种光着脚丫儿,踩着黑褐色的泥土,能够沉淀你的惊慌、使你坚定与轻松的感觉,也找不到了。我也许早已背离了大地,把在坚硬的马路上散步说成是“在大地上行走”,实在是一种矫情和名不副实。今天,漫步在这柔软的草地上,复归自然的我,才又真正听到了大山的心跳,感受到了大地的呼吸。一时间,大中甸草原,让我找回了昔年山野孩子的童真,忘却了人生经历的痛苦,扬弃了高傲的自我,超脱了尘世的猥琐与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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