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祖槐
作者:李存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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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发现古槐有着神奇凝聚力的是洪洞贾村人景大启。清末,景大启在山东曹州任散厅官吏,景善交游,聊城、济南均相稔熟,所到之处,上至官吏下至平民,当知景是洪洞人时,便让梨推枣,斯抬斯敬,三茶六饭,洁樽款待。是时,洪洞人刘广林在山东长山任官吏,也深感移民后代对古槐的一往情深。景、刘相商,起议筹建古槐遗址,很快在曹州和长山募得纹银三百九十余两,寄回洪洞托人筹建。这便有了可供寻根人前来凭吊的刻有“古大槐树处”的碑亭一座,也有了供游子品茗怀乡的茶室三间。
恰在这时,又发生古槐庇荫洪洞百姓的事件,顿使洪洞黎庶对古槐遗址奉若神明。辛亥革命爆发后,赵城县人张煌率兵杀死了山西巡抚陆钟琦,接着袁世凯派新巡抚张锡銮率卢永祥部,进逼山西革命军。卢率军沿古驿道南下进攻临汾,所到之处,烧杀掳掠,张煌故里赵城县受害最甚。赵城名士张瑞玑上书袁世凯及新巡抚张锡銮时,叙述了卢军的残暴:“无贫富贵贱,一律被抢,不余一家,不遗一物,冰雹猛雨,无比遍及……三日后,终载而南去也,车四百辆,骆驼三百头,马数千蹄,负包担囊,相属于道……”卢军洗劫后的赵城,“城无市,邻无炊烟,鸡犬无声,家无门户窗,籍笥无遗缕,盘盖无完缶,书籍图画无整幅,墙壁倾圮,地深三尺……”⑩卢率军进入洪洞,仍下达“半天不点名”之令,暗示仍可抢掠。然军中士卒来到古槐碑亭前,便下马罗拜,长跪不起,并将一路抢掳之财供于“二代古槐”树下。原来卢军士卒多为冀鲁豫籍,这些古槐移民的后代,互相叮嘱,古槐树下如再行伤天害理之事,愧对祖宗。士卒中的他籍人,见军中槐裔势众,也不敢造次……
乡土情结真是一种连哲人也难剖析的复杂情感。此刻,这些野蛮的生命,竟在乡土面前收敛起荒唐的灵魂,乡土唤醒了他们并没有泯灭殆尽的良知!
故土如同胎记,深嵌在国人的肌肤上。故里与游子,往往如同洪洞霍山上那与山体相连的山岩,不管光阴之波如何强劲,总也不能将故乡从游子记忆的深土中拔掉。大槐移民已逾六百载,当初的移民及其后代,早已有了他们的第二、第三乃至更多更多的故乡。虽然大槐移民的哭声早已云散,眼泪也早已化作新的悲欢,但大槐移民历史记忆的磷光,仍穿越悠邈的时间,在辽阔的空间里忽明忽灭地闪烁。
民国时,景大启募银建起的古槐遗址,因兵荒马乱、烟火稀少。解放后,当地政府在这里建一烈士祠堂,与古槐碑亭望衡对宇。烈士为国捐躯,理应受到后人瞻仰。洪洞多青山秀水,英灵应择一幽雅处安息。将祖槐魂魄与近代英灵同置一处,在长幼有序的国度里,祖槐和英灵会两不相安;让香火与花圈并存,不能不说是一种文化上倒置和错乱。“文革”中,造反派虽慑于洪洞百姓对古槐的敬奉,未敢将古槐碑亭砸掉,但“认宗续谱”却被当做四旧,狂遭口诛笔伐。古槐遗址真正受到重视,是近二十年来的事情。
王德贵、刘郁瑞两位“文化书记”,向我讲述了辟建大槐树公园的情景。
七十年代末,王德贵赴无锡参加一次全国性的乡镇企业会议,当他自报家门来自临汾时,无锡人的表情如常;可当他说到自己是洪洞县委书记时,接待人员的眼睛里顿时透出热情神色,因他们多为古槐后裔,王德贵遂受到清末人景大启在山东曹州为吏时的礼遇。入会者不少也是槐裔,纷纷叩门而进,共话桑梓之情。反右、四清、文革,人际关系曾像那时的社论一样,硬硬邦邦、冰冰凉凉。当社会顺乎历史走向,步入正常轨道时,囚禁多年的大槐情愫,必会重发新枝重绽新蕾……
回到洪洞,王德贵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与刘郁瑞交流,两人一拍即合:建一大槐树公园,以慰天下槐裔拳拳之心。建槐园不能仅筑祖堂亭榭,应有深邃的文化内涵。八十年代初,洪洞财政吃紧,政府囊中羞涩。刘郁瑞亲拟了三百言的征集古槐资料广告,刊于《参考消息》中缝,谁知仅过两月,便收到海内外槐裔寄来的族谱、牒文、碑拓、佚事珍闻凡四百余件,建园资金也很快筹措到位。在广济寺遗址上,大槐树公园卒底于成。槐园遂同丁村遗址、尧庙、舜祠、霍山之麓的广胜寺、羊獬村旁的娥皇女英姑姑庙一样,成为晋南的一大人文景观……
古槐是洪洞县的一张四海通行的“大名片”。
当韶山冲的平民借助伟人声望,办起毛家饭店、毛家酒楼、润之红烧肉菜馆时,洪洞的有识之士,也从古槐厚重的文化含量里,窥见商品经济的活跃因子。于是,在这洪洞古城里,出现了槐荫大街、槐都大厦、槐乡酒楼、槐家铺子、槐香发屋……国槐已遍栽街头巷尾,有人还动议,将全国各地槐种汇聚拢来,使这昔日的“水包座子莲花城”,变为真正的槐都。
近些年来,中国的经济字典里又增添了一个新词汇,叫做“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仅我的故乡山东,节日多得不可悉数:青岛有啤酒节,潍坊有风筝节,淄博有琉璃节,泰安有登山节,枣庄有石榴节,菏泽有牡丹节,肥城有桃花节,平度有葡萄节,乐陵有小枣节……鲁北某县因实难觅得与众不同处,终从历史的缝页里发现斯地出产的蛐蛐,向被京津沪的玩家们所青睐,于是便独标一帜地办起蛐蛐节,小虫儿竟也使四方看客光顾,八路玩家云集。《北京晚报》在《小蟋蟀咬活大经济》的特写中披露,“一九九八年最贵的一只蛐蛐卖价高达九千八百元,该县不少农人因养蛐蛐而发家,盖起幢幢别墅……”
洪洞自一九九一年开始,年年于清明节前后举办祭祖节。应该说,这节日如同祭陕西黄帝陵一样,是庄重严肃的。它不仅使洪洞经济有望腾飞,对民族向心力的凝聚也是一大贡献。
祭祖节期间,洪洞城里,披红挂彩,阖城祝颂,童稚折柳,翁妪献芹,笙乐喧天,锣鼓威风。十几万游子,来自祖国各地,来自港澳台,来自大洋彼岸。西服革履与红装绿裳摩肩接踵,八方土语与五洲洋音交汇撞合。最动人心弦的是祭祖节首日,在肃穆的气氛里,槐裔们款款走进大槐树公园,次第谒拜祭祖堂。祭祖堂里摆有姓氏牌位,共三百姓氏。从普通员司到各业大王,从巨贾豪翁到翰苑名流,在各自的姓氏牌位前,无不俯身屈膝,叩首展拜。人们的故土情愫,并不决定地理位置的远近,有时离故土愈远情丝愈长。故乡对于海外游子来说,虽然只是一种符号概念,却又是一部用怀恋氛围酿造的常忆常新的朦胧诗卷。我看到,白发盈颠的海外槐裔携子领孙,长跪在“二代古槐”下,老泪纵横、涕泗滂沱……我不需询问置身槐园的台湾同胞,此刻他们一定会深深体味“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古训,绝不容任何人萁豆相煎……
明初大移民在中国移民史上是空前绝后的。令人痛惜的是,在图书馆里竟找不到一部有关这段移民史的专著。美国有个犹太学会,收藏我国家谱方志五千余种,用以研究我先民姓氏来源、迁徙发展及体质寿限,作为历史学、优生学的依据。走进我们的书店书摊,写帝王帝后、宫娥彩女、阉人名妓、强梁坤伶的书林林总总,至于教人如何发财如何行骗如何占卜如何壮阳的垃圾文字,更是形形色色……
黄卷青灯的治史者历来清苦。但清苦里蕴含着高尚。维护高尚必须付出应有的代价,我们不能愧对祖槐。
七
在物质世界中跄踉蹒跚的人类,一直在寻求精神的华殿。哲学家以逻辑思维为人类设计了那么多的航灯路标,文学家用形象描绘为人类营造了那么多的诗化乐土;庙宇中的祭奠,教堂间的牧歌,禅房内的经声,道观里的诵诫……这些或高尚或有趣或无奈或乏味的精神建构和活动,都试图安顿人类那扯碎了的梦中惊魂,人们也想从中觅索一方精神的守望之地。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悄悄兴起的“寻根热”,也是人们在冲破思想禁锢后的一种精神上的寻求。然而,寻根祭祖既可构筑一座开放型的思想殿堂,也可打造一个封闭式的精神堡垒。寻根不能像某些文人那样,把压缩在泥土中的血腥历史爬剔出来,去极度舒展人的原始野性与蒙昧;祭祖,也不能像某些凡夫俗子那样,默念祷词,频频熏香,祈求祖宗保佑升官发财,一路福星;寻根祭祖更不能像某些农村那样,借大修家谱去扩张宗族势力,去重筑带有封建釉彩的狭隘的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