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祖槐

作者:李存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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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故里为洪洞的两位古代大隐士巢父、许由的传说,也在洪洞百姓中代代流播,耳熟能详。
  洪洞羊獬村是尧的小女儿女英的出生地。游览村旁那占地近百亩的姑姑庙,人们会看到一副值得玩味的对联:“姐皇后妹皇后姐妹皇后,父帝王夫帝王父夫帝王。”这对联平白如话,却概括了亘古称誉的“尧天舜日”的史前清世。唐尧晚年,急于禅让,为考察他选定的继位人虞舜,将大女娥皇、二女女英嫁给了舜。舜其时躬耕洪洞历山,乃一介农人。舜继大位后,娥皇、女英姐妹俩皆为皇后,父亲丈夫皆当过帝王……
  在全国,关于舜耕历山的传说地,有二十一处之多,这与舜年轻时遭后母及名叫象的异母弟的虐待,迫使舜四处漂泊有一定关系;但更主要的是,舜继位后,德泽黎庶,恩被百姓,声誉日隆,人们出于钦敬,都希冀舜曾在自己居住的一方水土上劳作过……然而,舜到底躬耕于哪座历山不牵强附会,洪洞一桩赓续了四千多年的习俗,会让人们觉得舜耕于洪洞历山,更合乎情理:
  自娥皇、女英嫁到七十里外的洪洞历山后,羊獬人与历山人便结成了姻亲。羊獬人称娥皇、女英为姑姑,历山人叫娥皇、女英是娘娘。每年三月三,羊獬人要到历山接姑姑回娘家祭祖,待到四月二十八尧的生日这天,历山人便来羊獬把娘娘迎回。这接姑姑迎娘娘的活动,历四千余年承传今日而不衰。
  每年农历的三月三,羊獬村的男女老少都彩服盛装,以接皇后的礼仪,组成千余人的銮驾去接姑姑。人们或擎执事,或护凤辇,或扬万民伞,或秉金瓜、斧钺、朝天蹬,或举金锤、银锤、方天戟,或抬着猪羊,或担着美酒,浩浩荡荡,迤逦向七十里外的历山走去……
  最令人荡魄摇魂的是那由数百人组成的威风锣鼓队伍了。这些陶寺鳄鱼皮鼓发明者的后裔们,统着杏黄色的短服,齐刷刷,劲抖抖,唐唐哉,威威哉。但闻锣钹击节,金鼓奏响,起落有序。鼓手们时而跳打,时而搓打,时而举打,时而骑打,鼓声如惊雷滚地,似银瓶乍裂,若壶口瀑布泻来,敲醉了山,敲酥了水……
  相传,鼓手们敲打的曲牌中,有五种为尧舜亲作。
  接姑姑的队伍到达历山下的七个自然村后,七村父老倒屐相迎,暖炕新被,陈醪佳肴,奉若贵宾……
  每年的农历四月二十八,在娘家住了一个多月的娥皇、女英就要回历山参加夏收了,历山七村的乡亲又以同样的规模,同样的礼仪,来羊獬村迎娘娘。在接姑姑迎娘娘的活动中,所经村落无不虚门掩户,跪拜接驾,街中村头,水果食品满盘盈桌,供迎送队伍吃得齿颊留香。这种接送活动,在“文革”中也未中断。百姓不能大张旗鼓地搞,便自发地组织起来,三五成群,怀揣馍馍,掬一把艾茎为香,汲几瓶泉水当酒,去虔诚地完成心的祭奠。
  一种习俗,在两个相距七十多里的村落里,竟延续了四千多年,这在我国历史上恐是绝无仅有。它说明尧舜的盛德,在洪洞民间的刻痕是何等沦肌浃髓!
  ……
  在尧都临汾,在“神圣之邦”洪洞,华夏民族的始祖、先祖们,曾展示过壮士的抱负,尝试过英雄的果敢,曾进行过文明的征服。虽然传说的氤氲为始祖先祖们披上了层层神秘的袈裟,虽然后人想像中的宫阙殿宇早已坍塌,但他们神圣的灵光不会消散,因为一切曾憧憬过、寻找过的灵魂,总会涌动在后来人的血脉中……
  洪洞,华夏的大半部古文明史在你这里浓缩;
  临汾,你是抓一把泥土就能攥出古老文明液汁的地方。
  
  三
  
  我并没有忘记二进临汾和洪洞的主要目的:摭给老槐树下所发生的故事,解开那“是老鹳还是老鸹”的谜团。
  行前,我查阅了《辞海》,关于鹳的条目是这样写的:鹳,鸟纲,鹳科各种类的通称。大型涉禽。形似鹤亦似鹭;嘴长而直。翼长大而尾圆短,飞翔轻快。常活动于水边,夜宿高树。主食鱼、虾、蛙和甲壳类。羽毛灰色、白色或黑色。黑鹳体长约一米,白鹳较黑鹳为大。我国北方常见白鹳……
  邀我来的友人年过半百,是药品管理界的全国劳模。谈及药事,他如数家珍。我问临汾、洪洞一带是否曾有鹳鸟,他诧为异事,摇头说没有,并一再安排我参观名胜古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迎合所谓文化人的雅趣。每届一地,陪同我的大都是三十上下的青年人,问及鹳事,他们纳罕惊怪,对我这京都来客,以《辞海》中定义按图索“鹳”,大惑不解。仿佛那白色的大鸟,与他们历来无缘。
  数日访寻,难觅鹳踪,我不禁怅怅悻悻,忧忧悒悒,煎煎急急。友人终于窥晓我的心思,速为我搬来两位“文化书记”。一是年过古稀的王德贵,二为岁过花甲的刘郁瑞。八十年代初,王、刘分任洪洞县委正、副书记。“大槐树公园”就是靠他俩运筹兴建的。王、刘曾在临汾多地为官,所到之处,大法小廉,不饮盗泉,且忙里偷闲,不废咏吟,忧世感时,偶得清词丽句。赋闲后,两人皆情系大槐树,醉心尧文化。堪可一提的是,刘郁瑞是纪实文学《天网》的主人公。《天网》搬上影屏后,主人公仍是真名真姓,国人曾争相一睹,刘氏遂作为清官形象兀立民间。
  临汾、洪洞的古迹名胜大都备有宣传册页,一经文字蒸馏,挥发了岁月蕴含的原汁,消褪了历史的底色,读来乏味。王、刘都是啜饮汾河水长大的,讲起洪洞旧事情夺神飞、钩沉稽往,尘影梦痕历历如绘……
  先民辄是逐水草而居,文明常常与大河联姻。三晋文明来自汾河。纵贯三晋长达七百余公里的汾河,无疑是山西的命脉和象征。汾水从宁武县管涔山雷鸣寺流出,披珠戴玉,逶迤南下,经古交山峡,出兰村峡口,斜贯太原盆地,再穿灵霍山峡,且歌且舞,直奔临汾……汾河两岸,名泉层见叠出,既像一枚枚偌大的玉佩装饰着汾水,也以汩汩不息的洁流为汾河增添着豪迈。洪洞县最北端有个村子名叫石止,意为汾水湍行到此已步入没有坡度的平川,水中再没有石子滚动。汾河在洪洞顿显其壮阔汗漫,它像一匹铺地蓝缎,温柔多情。山有水而媚,土得水而沃,汾河使洪洞民阜财丰。明《洪洞县志》称:“洪洞背霍山面涧水,箕山东峙,汾水西绕,山川形胜,草木夭乔,甲诸三晋,固一方之雄也。”《平阳府志》艺文卷中,载有元人郭嗣兴的一首五言百韵诗,把时处元朝的晋南描绘为安常处顺的乐境:“……形胜开千载,舆图壮一方。城池殊屏蔽,廨宇式轩昂。制锦掀高榭,鸣琴敝后堂……贩蔬盈市井,樗槐荫路旁……苜蓿青供茹,葡萄紫厌浆。鼠肥偏喜食,鱼美鲜求尝。罗雁来秋渚,呼鹩向晓冈……”元朝上演过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幕,而郭氏笔下的晋南竟连肥鼠都挑拣食物吃。但通观全诗,郭氏意在状摹故土风情,未见一句向蒙元统治者谄媚之词。
  倘若说斗方名士郭氏在咏吟故土时难免有夸耀成分,且元朝距我们毕竟悠远,今人很难走进郭氏用音韵营造的风俗画中。而王、刘两位“文化书记”,则用他们的亲览亲睇、亲聆亲闻、亲历亲察,为我们写真出一幅五十年代人与自然的和谐图。
  洪洞,人称“水包座子莲花城”。汾河两岸,曾是花的原野。当剪剪春风吹皱了汾水,沥沥春雨洗涤了冬的岑寂,柳枝儿便谢黄抽绿。蒲公英、车前子、苜蓿、牵牛次第绽蕾,杏、桃、梨、榴树、海棠、秋菊应时开放,从桃花红到芦花白,从孟春到暮秋,五彩纷呈,花事不败。洪洞人尤爱荷。洪洞大地上的塘堰水湾、沟洫毛渠里,遍植莲花。最能迷乱人们双瞳的要数洪洞护城河中的芙蕖了。宽漫的护城河曾绕古城一周,“水包城座”组成了莲花的长廊。盛夏时节,芙蓉出水,肥叶硕花,攒攒挤挤,比肩争头。白荷如雪如玉,纤尘不染,红莲似火似焰,舞姿蹁跹,鸭戏清波,鹅鸣花丛,人至河畔,衣薄风香,新凉涤暑……
  在洪洞,汤汤汾河及由其派生出的溪湾沟汊,曾是鱼虾贝藻自在蕃孳的领水属地。昔日汾河中的鱼虾密度之大,会令当今端坐鱼塘的钓者舌挢不下。由于鱼多虾丰,长于洪洞,齿为铲形的“丁村人”的后裔们,在食鱼方面显得特别挑剔。汾河曾盛产鲶鱼,大者十余斤,小者三五两。当今鲶鱼烩豆腐已成为星级宾馆的一道腾贵佳肴,但昔日洪洞人不管鲶鱼大小,都不屑一食。原因是鲶鱼喜啖腐烂之物,洪洞人嫌其不洁。汾水多甲鱼,夏日里小伙们嬉水河中,只要用脚踩踩,即可从泥沙里抠出几只老鳖来。当今甲鱼已成为养生者的大补上品,而昔年的洪洞人竟拒不饣甫啜。理由是甲鱼长于紫泥而不净,且眼小如秤星,五官局促,其丑陋之状令洪洞人厌恶。直到八十年代初,肥肥的甲鱼五角钱一斤也无人问津。《天网》的主人公刘郁瑞,五十年代中期曾执教于汾河岸边一中学。这天是星期日,他因备课未归家,时及中午,正愁无菜佐饭,有学生自告奋勇去汾河捉鱼,说罢拎起抄网撒腿河边,半小时许,便携六尾金鲤而归。又半小时,半锅红烧鲤鱼端上书桌,师生两人遂尽兴饕餮。从刘郁瑞温馨而甜密的回忆中,我似乎悟到一种传递信号:昔年人们去汾河捉鱼,如同农人至菜畦割韭,村妇到瓜棚摘豆,可俯拾仰取,任割任摘。年近七旬的“文化书记”王德贵,孩提时曾是捕鱼捞虾高手,其子亦不乏猎鱼基因。一九七○年盛夏,一场豪雨过后,汾河陡涨,水中氧稀,金鲤、白鲢、青鱼,纷纷探出水面,密密匝匝,脊脊济济。德贵之子,荡一小舟,轻驶河汊,手举十万年前“丁村人”就会使用的木棒,照鱼群劈头盖脸击去,仅一小时,便猎鱼百余斤……看来,元人郭氏“鱼美鲜求尝”句绝非张大其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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