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祖槐

作者:李存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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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在秦汉隋唐,晋南就是皇家的布帛库米粮仓。建国后,晋南一带种起水稻,水如碧罗带,稻若绿绒毯,使晋南一度成为真正的北国江南。我问及解放前此地农家的生活境况,曾主编过《临汾农村合作化史》的王德贵告知我,解放前晋南一带农民若不遇上灾荒战乱,从不吃粗粮。王德贵系一介寒子,一九四六年他读高小时,按校方规定,月供白面四十五斤,豆油一斤半,菜金两元伍角,他的下中农成分的家庭竟能应付裕如。斯时农家学子的生活标准,即使在当今的希望小学里,也显得有些奢侈。王德贵最依恋合作化初期,那时节,晋南百姓穰穰满家,笑鼓柴扉。王德贵最难忘一九五六,那年大有,年谷顺成。夏麦登场,千村百屯,麦垛连云,农家囤溢缸满,金黄色的尤物堆积场边,竟分不下去;秋棉绽桃,金铃吊挂,白絮如雪,收购站里,棉满为患。有个叫甘亭的高级社,动用三台拖拉机往收购站运棉,车轮飞转,不舍昼夜,运了整整一个冬天……
  “汾河流水哗啦啦,阳春三月开杏花,待到五月杏儿熟,大麦小麦又扬花……”五十年代,生于汾河岸边的郭兰英,曾以一曲《汾水长流》,唱沸了神州。此刻,我才真正体味到歌唱家那黄莺出谷、声动梁尘的神韵。
  大河与沃野是一对情深意笃的情侣,花香鸟语是水土交媾的结晶。没有花香的土地是无望的土地,没有鸟鸣的世界是死寂的世界。汾河两岸也曾是百鸟来仪的乐园。柳枝上曾有黄鹂啼啭,莲池里曾有鸳鸯交颈,新梁上曾有春燕垒窝,树桠上曾有喜鹊筑巢,稼穑里曾有群鸟呷呷,屋脊上曾有信鸽勾勾,苇丛里曾有翠鸟翻飞,长空中曾有苍鹰行进,秋渚上曾见群雁栖息,冬堤上也曾留雪泥鸿爪……吉鸟亲吻过汾河两岸花的芳唇,良禽拥抱过洪洞的青枝绿叶,使得曩时洪洞的山水草木,分外清润迷人。
  我终于从王、刘那醉人的回忆里,觅到了鹳的踪迹。
  两位“文化书记”都是鹳的目击者。五十年代初,洪洞县境内的汾河滩头,水草丛中,举目可见成群的白鹳。至六十年代末,还偶有三三两两的鹳鸟沿河鼓翼而飞……
  现为山西省作协会员的刘郁瑞,儿时为写一篇“观鹳”的作文,在盛夏曾数度匿身芦苇荡中,细观过鹳的形貌举止。鹳是百鸟中的荦荦大者,更是娇娇美者。鹳颈纤而修,身高而挺,足癯而节高,那洁白的翎毛,素之一丝则嫌白,黛之一忽则嫌黑,那流线型的身体结构,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厘则嫌短;鹳擎头举喙漫步浅滩时,更显风姿绰约,仙韵飘逸。郁瑞观鹳如瞧美姝丽媛,那白色的精灵美得令人心颤。一次,郁瑞见一老鹳携两只幼鹳在浅滩戏耍,老鹳一改平时那高亢悠长的鸣叫,喁喁同幼鹳低语。幼鹳振翮扑水,老鹳用喙尖为幼鹳轻轻梳理羽毛。时见老鹳的长喙在水中捣动,不时有青蛙、小鱼跃出水草,老鹳迅捷用喙接住后,再送进幼鹳口中。鹳鸟这般母子之爱,宛如人间舐犊之情……
  黑老鸹以啄谷吞虫维系生存,这与端庄高雅的鹳的生活习性大相径庭。我蓦地想起唐人王之涣那二十字的千古绝唱——《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鹳雀楼”就在运城的黄河边,那里是汾河汇入黄河的交界处。运城曾为临汾所辖。倘若无鹳可观,那就大大有悖于古人建楼的初衷。假若是座“老鸹楼”“乌鸦楼”,王之涣定会兴味索然,失却了咏吟的雅兴。
  谜团终于解开,祖槐上的鸟巢,定是鹳窝无疑。
  
  四
  
  我又来到位于洪洞县城北端的大槐树公园。这里距汾河仅百米之遥,汾河大堤就在眼前。
  据文献记载,明代这里有座广济寺,系唐贞观二年所建;寺旁有株汉朝古槐,“树身数围,荫蔽数亩”。汉槐唐寺,于明初农民大迁徙后,皆毁于汾河大水。从完好仅存的霞石砌筑的经塔上,人们不难想像出昔年广济寺的形貌:院落轩敞宽展,殿宇魁岸崔嵬,亭阁纷华丽靡,寺内僧众举袂成幕,香客摩肩川流不息。唐宋时,汉槐旁就建有驿站,我也不难猜度当时的那种炽盛和喧阗:古槐下的阳关驿道上,必是官差心急,马蹄声碎;汾水的河槽里,定是舟楫穿梭,桨声矣欠乃。
  走进十几年前建成的大槐树公园,我直奔古槐遗址,呈示在我眼前的是一座清末民初建立的碑亭,碑亭飞檐斗拱。碑上镌有的“古大槐树处”五个大字,将多少代人的心酸、委屈、悱恻、凄切与思念都凝固在这里。距古槐遗址几米远的石砌的高崖上,是汉槐之根孳生的“二代古槐”,它于一九七四年被飓风击倒,人们将它扶直后,那钢铁一样的躯体仍挺立着不朽的灵魂。这失去母体的生命,早已执著地将基因传递给“三代槐树”,复苏着它逝去的绿色。傍母而立,“三代槐树”已粗壮过围,蓊蓊郁郁。它继续弹拨着生命的琴弦,又根生出一片大大小小的新槐,老槐新槐在大槐树公园里,同吟着一曲倔强的生命进行曲。
  跨越时间的长河与空间大海,我心中的那点灵犀早已与祖槐相通。承蒙历史之神的诏谕,驱将我探求寻觅先祖们大迁徙的确证,爬罗剔抉先祖们求生存的真实。
  关于明初洪洞大移民的原因,在豫鲁民间,传播面最广的是胡大海的复仇。元末,河南一带流浪着一个乞丐,其人五大三粗,相貌丑陋,带片披襟,蓬头垢面,体壮如牛却游手好闲,为乡亲们所不齿,人们避之如恶煞厉鬼,即使有残羹剩饭也不施舍。他一出现,家家便关门闭户。一日,他猝然闯进一土财主家,伸出毛茸茸的黑手讨要,老妪为羞辱他,将一张大油饼为孙儿揩腚后,扔狗吞食,并喝狗将其咬出门外。这乞丐就是胡大海。胡深感中原人心太坏,遂暗暗立誓,有朝一日发迹后,定来此雪恨复仇。后来,胡大海弃讨投伍至朱元璋麾下。胡膂力过人,嗜杀成性。疆场上,呵佛骂祖,虎口拔牙,因战功卓著,一介乞丐白日升天,成了朱明王朝的开国元勋。朱洪武于南京君临天下,大赏功臣。胡大海拒金银财宝田宅奴仆而不受,当朝奏明复仇事。朱洪武知胡乃杀人魔王,踌躇再三,只恩准胡“杀一箭之地”。胡率兵至河南境内,恰有一雁当空飞来,胡心中暗喜,弯弓发箭,箭着雁尾,雁带箭南飞,飞过河南,又掉头飞向山东,胡统兵随雁杀去,直杀得豫鲁两省“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关于胡大海的传说,版本多种。诸如他是其父与黑猩猩在山洞里野合杂交而生之云云,则更荒诞不经。“雁带箭而飞”,一听便知是天方夜谭。胡大海确有其人。《明史•胡大海传》中载,胡勇武过人,是一耿介仁德之士。其虽为赳赳武夫,却以“不乱杀人,不抢掠妇女,不烧房屋”当作框范行为的准则。
  在旧中国,每当巨祸大难普降善良的茅屋无辜的村落时,听天由命囿于一隅的平民,不晓事物的来因去迹,处于一种脆弱的文化心理,人们便你加一枝我添一叶地演绎出一些传说,来慰藉呻吟的灵魂。
  这些民间传说,虽诡谲乖张,却往往蕴含着历史本质的真实。
  战乱频仍,水旱蝗疫是明初大移民的真正原因。
  元朝末年,黄河两岸流传着一首歌谣:“石头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历史告诉我们,类似这种带有策反性的民谣,往往出现在改朝换代的前夜,它既凝聚着百姓对统治阶级的切齿仇恨,又往往是农民起义军揭竿前预谋并借重的谶言。“只识弯弓射大雕”的元统治者统一中国后,对汉人进行野蛮的征服,凶残的践踏,加上黄河淮河多次决口泛滥,中原大地的百姓,流离失所、啼饥号寒。至正十一年(1351年),黄河溃堤冲垮了山东的盐场,使国库收入锐减,对黄泛从不过问的元统治者,不得不强令汴梁、大名等十三路民工疏浚黄河。四月的一天,民夫们在兰考县的河道里,挖出一个独眼石人,石人背后刻字两行:“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当石刻的谶言与民谣相吻合之时,正是农民起义军兴兵之日。在这之前,方国珍在浙江台州首义,篝火狐鸣;石人挖出后,红巾包头的白莲教传人韩山童、刘福通在颍州举事,鼓角连营;徐寿辉在蕲州揭竿,济河焚舟;翌年郭子兴、朱元璋在濠州举义,矢石如雨;接着张士诚也在江苏泰州造反,攻城略地……元政府调其精锐官军与各路义军在中原大地展开了殊死相搏。元军凶横酷虐,杀人如麻。至正十二年九月,元丞相脱脱,“破徐州,遂屠其城”。至正十八年十一月,元军刘起租部死守顺德,“粮绝,劫民财,掠牛马,民强者令充军,弱者杀而食之”。当时,一些地主武装为维护本阶级利益,也同元军沆瀣一气,山西的王保保(扩廓帖木儿)父子,陕西的李思齐,也出兵豫陕鲁和两淮。元军及地主武装,对农民军所据之地,多是“拔其地,屠其城”。使豫鲁苏北皖北的百姓十亡七八。《明太祖实录》中记载,名城扬州被元军攻克后,杀得仅存十八户,《开州志》中记录元军席卷濮阳县后,“居民仅存七姓,丁不满千”。温县牛洼村《牛氏族谱》中也载,元军“兵戮河南,赤地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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