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敏锐的目光 娴熟的手法

作者:邹 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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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苦力竟连看也没看他一眼,继续在那里干活。墓穴已经挖得很深。他们站在里面,大铲大铲地向上扔土。大班来华已有多年,可他不会讲中国话。在那种年头,人们认为不必要学这种倒霉的语言。他用英语问两个苦力,但他们听不懂,就用中国话跟他搭腔。他气得骂了声“蠢货”,就走开了。他知道布鲁姆太太的孩子在生病,可能已经死了。可是,假如那孩子死了,他肯定会听说的。再说,那个墓穴根本不是为孩子挖的,像是成人的。而且死者一定是个大高个呢。真不吉利。他想,万不该到这个公墓来。他急匆匆离开墓地,一头钻进了轿子。此时,他双眉紧锁,惴惴不安,刚才那股高兴劲儿化为乌有了。一回到办公室,他就呼喊着把助手叫了来。
  “喂,彼得斯,这儿有谁死了吗?你知道吗?”
  可是彼得斯一无所知。大班更感到迷惑不解。他又叫来一名中国职员,让他到公墓去向两个苦力打听一下。然后,大班坐下来签发信件。那个职员不一会儿回来报告说,苦力已经走了,无处再去打听。大班感到心烦意乱。出了事情,还一无所知,这是大班最恼火的事。他想,他的仆人一定会了解的,这个人对当地发生的事情样样都知道。于是,大班又把他叫来,可是仆人告诉他,根本没有听说团体里最近有人死亡。
  “我也知道没有人死,”大班怒气冲冲地说,“可是,那个墓穴是为谁挖的?”
  他告诉仆人,再到公墓管理人那里去查问一下,既然没有人死,为什么要挖那个墓穴,究竟搞什么名堂!
  仆人刚要离屋,他又把他叫住,说:“你先给我搞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然后再去。”
  他不明白,为什么看见了那个墓穴就使他这样惴惴不安。他很想把这件事忘掉。一杯威士忌下肚之后,他觉得好些了。他把手边的工作了结掉,回到楼上,翻阅起《笨拙》杂志来,再过几分钟,他就应该去俱乐部,在那里打一两圈桥牌,然后回来吃晚饭。不过,他想,还是等仆人回来,听听他说些什么,好解除他心头的疑窦,因此他就等着。不一会儿,仆人回来了,还把公墓管理人带了来。
  “你们挖墓穴干什么?”一见面,二话没说,他就问道。“这儿没有人死嘛!”
  “我没有让人挖啊,”管理人回答说。
  “你简直胡说八道!今天下午明明有两个苦力在挖墓穴嘛。”
  两个中国人面面相觑。接着,还是仆人开口说,他们到墓地去过,那里根本没有新挖的墓穴。
  大班本来要讲话,却突然刹了车。
  “真是活见鬼!我亲眼看见的嘛。”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这句话没有说出来,他憋得面红耳赤。两个中国人呆呆地望着他。好一会儿,他激动得缓不过气来。
  “算啦,去吧,”他忿忿地说。
  然而,这两个人刚一离开,大班又喊着叫仆人回来。仆人满腔气愤,脸上带着冰冷冷的神气走了回来。他让仆人给他拿些威士忌来。大班掏出手绢,擦了擦满脸的汗水。酒拿来了,他举起酒杯凑到嘴边,这时他的手簌簌地颤抖着。他想,不管怎么说,反正他亲眼看见过那个墓穴。是么,当两个苦力一铲一铲地将泥土举过头顶扔到地面上时,他甚至还听见了泥土砰砰落地的沉闷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觉得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浑身不舒服。不过,他一下子又振作起来。他想,全是毫无意义的思虑!假如那里的确没有墓穴,那准是自己的幻觉在作怪了。现在最好还是去俱乐部。如果在那里碰到医生,还可以给自己检查一下身体。
  去俱乐部的每个人都一如既往,没有变化。大班自己也弄不懂,他为什么竟期望这些人改变模样。如果有人不同往常,那对他是个安慰。多少年来,这些人彼此交往,过着有条不紊的生活,各自都养成了一些无伤大雅的怪癖。他们中有个人打桥牌时老是不停地哼小调;另一个人喝啤酒时一定要用吸管。这些怪里怪气的习惯以前经常使大班感到恼火,而现在却给他了一种安全感。他很需要与同伴生活在一起的这种安全感,因为他的脑海里老摆脱不掉在墓地看到的那种情景。桥牌打得糟透了。他的搭档喋喋不休地抱怨,而大班自己也发了火。他觉得人们都用奇异的眼光望着他;他不明白人们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突然,他觉得在俱乐部再也待不下去了。他走出门口时,看见医生正在阅览室里看《泰晤士报》,但他不愿意就这样去找医生。他倒想亲自去看看到底是否有个新墓穴,因此他坐上轿子,吩咐轿夫把他送到公墓去。人总不能有两次同样的幻觉,绝不可能!同时,他要带着公墓管理人一起去。如果没有墓穴,他当然不会再看见;倘若确实有的话,他要把管理人狠狠地揍一顿。可是,事不凑巧,管理人不在。这家伙出去了,还带走了公墓大门的钥匙。没有办法进去了。这时,大班突然感到全身瘫软无力。他重新上了轿子,叫轿夫快点把他送回家去。他想回去后先躺上半个钟头,然后再吃晚饭。他已精疲力竭。不错,他想起来了:他曾听说过,人在疲劳的时候容易产生幻觉。在家里,当仆人把晚礼服送到他面前时,他用了好大劲儿才勉强起床。这天晚上,他真不想换衣服,可是他强迫自己穿上。二十年来,他每天晚上都换衣服,这已成了他的规矩,破例的事是万万做不得的。晚饭时,他叫仆人送上一瓶香槟酒。喝了以后,他感到舒服多了。后来,他又叫仆人拿出一瓶上好的白兰地。几杯以后,他觉得恢复过来了。什么幻觉,去他妈的吧!他走进弹子房,耍了几招。打弹子时,他的眼力那么好,因此身体不可能有什么毛病。晚上他一上床,便呼呼地睡着了。
  可是,他突然又醒了。他梦见了那个敞着的墓穴,两个苦力还在那里慢悠悠地挖着。他确信,他看见过那两个人。亲眼看见过的,又要把它说成幻觉,这岂不是荒唐?这时,他听到更夫在兜着圈子梆梆敲更的声音。更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使他大吃一惊。一阵恐怖感攫住了他的心头。他觉得,中国这个城市里逶迤蜿转的大街小巷使他心惊肉跳;庙宇屋顶上的飞龙走凤,大殿里的精灵神怪都使他胆战心惊。他痛恨这里刺鼻的臭气,也痛恨这里的人。那些穿蓝布短衫的苦力,衣衫褴褛的乞丐,那些身穿黑布大褂、笑容可掬、八面玲珑、神秘狡诈的商人和官吏,这些人似乎都威胁着向他扑来。他痛恨起这个国家来了。当初他为什么竟然到这个地方来呢?必须离开这里。不能再在这里呆一年了,一个月也不行!上海总公司的职位又算得了什么呢?
  “啊,天哪,”他喊叫着说,“但愿我能平安地回到英国!”
  他很想回老家去。即使死,也要死在英国。想到跟这里的黄种人埋在一起,他忍受不了。他死后要埋在家乡,而不能埋在白天看到过的那个墓穴里。他不能安息在那儿。绝不能!最重要是抓紧时机尽快离去。至于别人怎么想,那是无关紧要的。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他下床给公司董事长写了封信,说他已发现自己身患重病,十分危急,必须调离。他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此事刻不容缓。他必须马上返回故里。
  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大班手里紧紧抓住这封信。他躺在办公桌和椅子之间的地上,已经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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