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个体生存困境的展现与突围

作者:翟永明 高小弘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十八岁参军,二十一岁复员,在一个叫旅顺的地方守着大海站了三年岗,然后,又回到五人坪。汽车、火车、轮船、飞机都看见了。电灯、电话、动物园、百货大楼、花花绿绿的城里人,还有说不出有多么奇怪的电影,说不出有多么大的大海,也都看见了。看见了这一切再回到五人坪,就好像神仙下凡,就好像做梦一样,不知道五人坪和大海到底谁是假的。现在隔了三十年的时间,隔着那一场大火,隔着老核桃树迷人的清香味儿、回想一辈子,回想这六年的官司,只觉得太快,快得就像一场梦……脸上的皮肤被太阳晒得疼起来,很快地,他从自己恍惚的回忆中醒过神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松弛的脸上流露出说不出的苍老和疲惫。有一道汗水沿着额角流下来,无力地困顿在交错的皱纹里。他再一次地感慨起来,你要是没有上访过,你就不知道什么叫个累,真累,从心里头累……接着,又感慨,你要是没有上访过,你就不知道乌鸦有多黑,你就不知道什么叫拿人不当人,你就不知道为啥人连个畜生也不如,你就不知道为啥人脸能变得比石头板子还冷还硬……感慨了一番,他又在心里宽慰自己,你真是想不开呀你,事到如今你还想这些烦心的事,你都走了二十里山路,你都过了河,上了坡,你都站在老核桃树跟前,你都快看见那个碾盘了你……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三十年的大道走成河呀……三十年和青香过日子,过出来三个儿女,两个孙子,过出来满脑袋的白头发……如今总算是熬到老核桃树跟前了,你还是心烦,你还是想不开,你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这么想着,又有自嘲的微笑在那些苍老疲惫的皱纹里舒展开来。老核桃树安稳地站在夏天耀眼的阳光里,把说不出的安详和温柔弥漫到山谷里,弥漫到他苍老疲惫的脸上。
  他在满地的蒿草里趟出一条路来,没腿高的草地上就像是被人刨出了一条沟,倒伏下去的蒿草叶子露出了白色的后背,像是给草地镶了一道银白的钿贝。接着,视线里就出现了那个碾盘。最初的一刻他有点发愣,没看出来碾盘上厚厚地铺了一层什么黑东西,可马上他就认出来,那是剥下来的核桃皮。看来还有别人记着这棵核桃树呢,这是有人捡了落在地上的核桃,把烂黑了的青核桃皮留在碾盘上了。他随手撅了几棵蒿草当扫帚把核桃皮扫下去,把空碾盘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从现在起,七里半村的这张空碾盘归自己一个人享用。
  他把肩上背的挂包取下来,舒舒服服地盘腿坐在碾盘上,就像是坐在自己家的炕头上。然后,从上衣兜里摸出烟盒来看看,行,还有半盒烟卷呢,足够抽的。他又摸出火柴,从从容容地点燃了香烟,从从容容地吸了一口,然后,又从从容容吸了一口。到底是有一把岁数了,到底不是当年抬大梁的时候了,二十里的山路走得人还真是有点乏了。现在,浑身的筋骨借着烟劲儿松下来,他微微地闭上了眼睛,让自己停留在短暂的陶醉之中。轻起的山风摇动了头顶的树叶,摇乱了远处的青草和阳光,山野间一阵细语婆娑。
  出了事情以后,乡亲们都说,满金,你参过军,见过大世面,又识字懂得政策,你给咱们当这个上访代表吧。定好三十年不变的合同,他们凭啥说变就变?凭啥就把大伙的山地卖给开发公司种香菇?于是,他没有多想就答应下来,当了五人坪村的上访代表,他用自己那辆三个轮子的农用车,拉着古老峪、矮人坪、东沟、南柳的上访代表,怀里装着五村村民画押签名的状子,开始了永辈子没完没了的上访。一直到农用车散了架,家里的牛羊都卖了,也还是没有结果。等到儿子追到北京来的时候,青香已经死了两天了。儿子说他妈就是舍不得吃东西,吃了几口酸了的剩菜,人就拉肚子拉毁了。上访六年,吃苦,受罪,吃想不到的苦,受想不到的罪,他都觉得那是应当的,那都能忍住。你一个老百姓,不脱十八层皮你能告倒了当官的?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老伴儿会死,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不在家的时候青香一个人走了,更万万没有想到老伴儿死了怎么会让自己这么难活,难活得就像把心肝五脏都放进了热油锅。赶回家来和孩子们一起埋了青香,他就觉得自己像是被抽了筋一样的劳累,劳累得连吃口饭喝口水的力气也没有。他一天到晚瞪着眼睛睡不着,不想说话,也不想吃饭,他觉得自己一定得做件什么事情心里才踏实。他觉得自己就想和老伴儿说句话,可身边的老伴儿就是没有啦,你悔断了肠子也看不见她啦……一直到今天早上鸡叫三遍的时候,他才终于想明白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等到终于过足了烟瘾,他把烟头摁在碾盘上,数了数,正好是三根,行,够本儿了,事事不过三,再抽就是糟踏东西。他打开挂包,取出一身新衣服,一双方口黑布鞋,脱下身上的旧衣服,换上新衣新鞋,抻抻衣角、裤腿。不错,都是青香的针脚,又贴身又舒服。他把一块石头搬到碾盘上,拍拍手上的土。然后,从挂包里取出那条捆麦子用的麻绳,绳头上打捆用的枣木的杈钩磨得又红又亮,记不清楚使了多少年了。然后,他站到了碾盘上,把又软又滑的绳子朝头顶一根树杈甩过去。然后,把挽好的绳套拉到自己脸跟前。站在碾盘上视线高了许多,他抬起头来又看了一遍远处的山谷,在心里安慰自己,矮人坪的拐叔是上吊死的,南柳村的小五保是上吊死的,青石涧的瘤拐赵老师是上吊死的,乱流河的人不想活了都喜欢上吊,我和他们一样。接着,他又安慰自己,我比他们强,我有这棵老核桃树……现在没有乌鸦了,一只也没有了,我在这儿上吊不用怕被乌鸦啄了眼睛……等我死了,乱流河的人肯定要论讲几天,叫不出自己名字的人就会说,在七里半上吊死的那个老汉是五人坪的上访代表。
  三天以后,有人发现了尸体。正像他自己希望的那样,在老核桃树好闻的清香味儿里,他的眼睛完好无损。
  二○○三年六月二十九日写,七月二日改于太原
  (选自《上海文学》2004年第2期)
  

[1]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