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个体生存困境的展现与突围

作者:翟永明 高小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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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支烟很快就抽完了。
  他失望地站起身来,彻底放弃了对那两个人的幻想,他开始后悔起来,开始抱怨自己的愚蠢。明明知道自己对城里的任何事情都摸不透,可还是傻呆呆地像个木头橛子一样,在这儿等了三天,还是白白花了三天的饭钱。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碰上一个雇杂工的人,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把这白白扔了的三天饭钱再挣回来。
  正当他走下台阶转过身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激烈的叫喊声,他回过头来,随着晃动的背影他听见有人喊,你他妈干脆脱光了算啦!老子就想看看你的本色!接着,就是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接着,就看见有人冲撞起来,随着几下闷重的响声,他看到有人在腿的缝隙间倒下去。有人喊,杀人了!杀人了!又有人喊,快报警!快报警!只一眨眼,所有聚在一起的背影突然路散了。他看见那个穿紧身衣的男人倒在马路上。随后,他的眼睛找到了那只装钱的塑料桶。他下意识地跑过去抓起塑料桶,这下他真的看清楚了桶里的钱,在一层杂乱的纸币下边还有不少银光闪闪的硬币。然后,他又下意识地把塑料桶朝那个哭喊的女人递过去,那女人把桶推到地上叫起来,你现在给我这个干什么?你没看见他在流血吗你?你快点把你的衣服脱下来帮我给他包一下,他的血快要流光啦……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看见鲜红的血从那个男人的身子下面漫了出来,正朝着下水道流过去,紧身衣的前胸上吓人地插着一把刀子,随着急促的呼吸,黑色的刀柄恐怖地在胸膛上一起一伏。他听话地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递给那个几乎赤裸的光头女人,手忙脚乱之中,那两只高挺的奶子近在咫尺地在他的眼前剧烈地来回晃动。看来拿到了衣服的她并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包扎,插在胸口的那把刀子吓得她手足无措,她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包,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办才能止住流血。他听见她一遍又一遍地叫那个男人……大维,大维,你可要坚持住,我求求你啦大维……忽然这个女人绝望地嘶喊起来,咱们到这儿干什么来啦?咱们为什么非要到这儿来表演……他们哪懂得什么叫颜色,哪懂得什么叫行为艺术,全都是流氓,全都是坏蛋,全都是畜生……救护车为什么还不来?快来救救他呀……
  他光着上身蹲在马路上,远远看过去,马路边上好像有三个裸体,只是他显得有点不同,他胸前那块写着“杂工”两个字的纸板显得突兀而又怪异。车流和人流在暗影下无动于衷地从身边流过,尖厉的警笛声远远地响起来的时候,他忽然想到,大屏幕上说过,这一男一女的作品叫什么“宇宙的本色”。这个女人没说错,其实他也一直没有弄懂什么叫宇宙的本色。看着脚下那道鲜红的血水,他不明白为什么一黑一白就是宇宙的本色?为什么红的就不是?他更不明白这个城市里的人看懂了宇宙的颜色又有什么用?鲜红的血水在灯光下亮闪闪地奋力流向下水道,男人的呼吸瞬间弱了下来,脸色白得可怕,两只耳朵白得几乎要透过灯光。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清楚、这么逼真地看见了死亡的颜色。骤然间,死亡的颜色涂满了他的脸,他屏住呼吸,觉得地上的血好像是从自己身上流出来的。他惶然地看着身边这个呼天抢地的女人,觉得背后广告墙上那句鲜红的话写得不对,他觉得眼前这两只晃来晃去的奶子才是真正吸引全世界的,要不然就不会惹出这么大的祸。
  西元二○○三年一月五日,中午草毕,一月十四日下午改定于太原。
  注:此文是作者应邀参加法国人文科学之家基金会主办的“两仪文舍”文学交流活动而创作的。版权所有,特此声明。(Maison des sciences de I'homme,Paris)
  (选自《上海文学》2004年第2期)
  
  寂静
  □李锐
  
  从浓密的林子里一走出来,他就看见那棵山核桃树了。耀眼的太阳底下,黑绿的核桃叶一闪一闪的,又高又厚的树冠好像一个安详饱满的大草垛。让你觉得这漫山遍野的草木都是它生出来的,都是它的儿女。看见这棵老树,最后的一点担心也没有了,心里头一下子变得又踏实又宽敞。隔着浓浓的草香味儿和一道静静的山水,还能看见老核桃树身后那些坍塌的断墙。密匝匝的蒿草和荆棘从里到外紧紧地逼着它们,石头的断墙七零八落地在荆棘和蒿草中挣扎着,高举着自己眼看就要被淹没的身体。那道清亮的山水从绿墙一样的林木里抽出来,又隐没在绿墙的缝隙和根须之间。如果不是偶尔有落在水面上的树叶漂过,你就看不出它在流。长年没人走,过水的踏石早就看不见了。他弯下身去打算解开鞋带,脱下球鞋和袜子。等到拉开一只绳扣又停住了,嘴角上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随后,他在浓浓的草香味儿里直起腰来,就那么穿着球鞋踩进清澈的山水里,随着泛起的泥沙和青苔,一个冷战从脚心一下子沁凉地穿透了身体。他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听见汩汩的流水声被远远地闷在枝叶后边。接着,又听见有只啄木鸟在树干上敲打起来,的的的、的的的……把身边的寂静敲打得又辽远,又空阔。他不由得在心里感慨,这地方真清静呀……然后,又感慨,这地方真是清静呀……
  趟着清水和青草,过河,上坡,沿着几乎被野草埋没的小路,走过两条石头垒的地塄,再上坡,一只山鸡拖着长长的花尾巴扑愣愣地从脚下飞向河对岸,消失在自己刚刚经过的林子里。快走近老核桃树的时候,又有几只野兔闪着白白的屁股窜进草丛里。看见兔子们那份没有必要的慌张,他由衷地笑起来,看把你们吓的,跑啥呀跑,我又没带枪,我又不是豹子,我又不是当官的,我又不想吃你们……对着兔子们说完这些话,他转回身去,顺着山谷把视线放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儿,黑绿的林子罩在浅浅的山岚里,变成了蒙蒙的灰蓝色。七年前,因为祈雨引起来的那场山火烧毁了下面老林沟里的林子。七年过去了,还是能看见被火烧过的痕迹,大树都没有了,焦黑的山体会突然从低矮的枝叶间暴露出来。雨倒是真祈来了,可那场大火烧死了二罚和毛妮儿,那场大火还把荞麦、臭蛋和张老师送进了监狱。如果没有那场大火,就没有后来这六年的官司。现在,开发公司种香菇的塑料棚子都被捣毁了、割破了,两边动手打了架,公安局来抓了人,可也再没有人往山上种树了,农户们攥着那张叫乡政府废了的合同,谁也说不清乱流河乡政府会不会把过了火的林子再卖一遍。那些焦黑的石头成了村民们心头上的伤疤,压得人六七年喘不过气来。空荡荡的山谷里只有这些空荡荡的灰蓝的雾气。很少看见有鸟飞起来。乌鸦和喜鹊们都吃了拌了农药的种子,山上山下的庄稼人都给种子拌农药,年年拌,年年吃,吃得一只乌鸦和喜鹊也没剩下,多少年了都看不见它们了。现在每年到播种的时候,地里只剩下牛和人,原来满地追着飞的鸟们一只也没有了。豁开的犁沟里黄灿灿的种子撒下去,回头一看空空荡荡的,一只鸟也没有,大太阳底下就剩下受苦的牛和受苦的人。伴着汗珠子掉到地上的只有影子,牛影子和人影子。谁也说不清,那么多飞来飞去唧唧喳喳的鸟们最后都飞到哪儿去了。总不能都吃了农药,都毒死了吧?天底下总有不拌农药的地方吧?总有个让人活的地方吧?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可天下的老百姓也总得想办法活呀?总不能因为乌鸦黑老百姓就都得死绝了吧?你乱流河的乌鸦黑,还有县里,县里乌鸦黑还有省里,省里乌鸦黑还有北京,北京乌鸦黑还有联合国,联合国乌鸦黑还有如来佛、还有老天爷,总得找个说理的地方……这么想着,他脸上又露出来自嘲的微笑,你一大清早离开五人坪,急急慌慌赶了二十里山路,来到南背的大山上,找到这个叫七里半的荒村子,找到这棵老核桃树,哪是为了说理呀?离开家门的时候就是担心一件事情,就是猜不准老核桃树到底还在不在了,猜不准它到底是死了还是被人砍了。老核桃树要是不在了,事情就不好办了,自己这二十里的山路就白走了。这些日子只要往炕上一躺,心里就翻腾以前的事情,一件一桩记得清清楚楚的。三十年前,自己从部队上复员回来和青香订了婚,动工盖新房的时候,就是在南背的大山上找到了三根大梁的木材。有一回上山砍树,自己穿了部队上发的黑塑料凉鞋、白丝光袜子,可塑料鞋底在羊胡子草上滑得站不住,差点把自己摔死在山坡上。舅舅一边给自己包伤口,一边在耳朵边上骂,就烧死你个龟孙吧就!进山剁树也要穿上洋鞋洋袜子,五人坪就装不下你个狗日的啦!一伙年轻人围在自己身边唧唧咕咕笑得乱晃。三根大梁是全村的壮劳力分了三次才抬回来的。每一次抬着大梁柱往回走,都要在七里半歇脚吃干粮。每次歇脚吃干粮都是在这棵老核桃树底下乘凉。老核桃树下面有一盘石碾,碾砣不知叫谁抬走了,只留下空空的碾盘,大伙就坐在碾盘上吃干粮。绿洼洼的青核桃压了满枝满树。谁也说不清楚这棵山核桃树在这儿站了多少年了。坐在树阴里乘凉,满鼻子都是山核桃树好闻的清香。现在,那股迷人的清香味儿正随着一阵山风从背后飘过来,把他和他的视线深深地包裹在无比的安详和温柔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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