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9期


个体生存困境的展现与突围

作者:翟永明 高小弘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其实很简单,只因为我喜欢,
  其实我只回头一笑,就已经把你得到……
  我们的心很小,装不下人间的烦恼,
  我们的眼很大, 看见了全世界的美好……
  阿林的长头发又黑又亮地披在肩膀上,把自己弄得像个闺女,他一张嘴唱,你才知道他原来是个小子。城里真是和乡下不一样,男人和女人是颠倒的,白天和黑夜也是颠倒的。其实这两个家伙更简单,连笑也不用笑,就把钱挣到手了,一连三天了,每天都有人往桶里扔钱。他真想看看桶里到底有多少钱,可惜,桶太远,什么也看不见。自己是头一回看见人用这种怪法子挣钱,也是头一回看见人把颜色涂到身上。在老家看戏,台上的人最多是往脸上涂颜色,没见过这样脱光了身子刷颜色的。不过,他已经在城里看见了太多的怪事,他早已经见不怪不怪了。就像他已经看惯了眼前拥挤的汽车,听惯了汽车焦躁不安的喇叭声。城里人就是挤死。也还是照样把汽车一辆又一辆地塞到马路上来。倒好像马路不是为走车修的,是为了挤车才修的。他有几分幸灾乐祸地看着马路上挤成一团的汽车,心里又想起了阿林……其实很简单,只因为你喜欢……这支歌不知唱了多少遍了,慢慢地,他觉得自己好像弄明白了它的意思,他觉得阿林的歌是唱给所有在城里过日子的人听的,阿林满不在乎地把自己打扮成个闺女样,其实阿林是个给大伙解宽心的人。你要在城里过日子,你就得有个人给你解宽心,要不,就得急死你,就得闷死你。他从自己的上衣兜里掏出一包烟来,已经瘪了的烟盒里没有几支烟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抽出一支来。点燃的香烟被贪婪地吸进疲乏的身体,香烟缓解了等待的焦急,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然后,闭住气,舒服得眯起了眼睛,他要过足了瘾,舍不得把咽进去的烟吐出来。村里的男人们、老汉们在地头歇晌的时候,抽起烟来都是这个做派。可是老家的那些男人现在不能和自己比,因为他们都不知道阿林是谁,更没见过阿林的长头发。说不定这两个人刷累了、走烦了,就想雇人替他们干了。再说,我三天的饭钱总不能白花吧?这么想着,他把自己固执地留在了台阶上。
  就好像被一个妖怪施了魔法,整个城市的街灯在他眼前一下子亮了起来,地面上立刻掉下来许多许多的影子,黑乎乎的影子奇形怪状有长有短,有大有小,好像被灯光从黑夜深处切下来的肢体扔在了地上,有的动,有的不动。车流和人流也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在影子的尸体里川流不息,没头没尾,不知去向,永远永远也不会停下来。
  灯光亮起来的时候,地铁口外面的那两个人就停止了。他们不再互相往对方身上涂颜色,开始用塑料桶里的水清洗自己。还是用刷子,还是像机器人一样,你刷我一下,我刷你一下。刷下来的颜色在脚底下汇成两滩,一黑一白,越聚越多。然后,那黑白两滩水慢慢混杂成浑浊的一片,朝街边的下水道流过去。当下水道吞没了所有的颜色以后,那一男一女就从颜色里显出来。男人棱角分明很结实,女人细腰丰乳很妖娆。尽管他们都是光头,尽管他们都没有头发,可你还是觉得男的很结实,女的很妖娆。他们的身后是一面用不锈钢包裹起来的广告墙,墙上贴的广告都已经刮光洗净,巨大的墙体像一幅金属的幕布,折射出冰冷的光泽。被紧身服套着的身体紧绷绷的,水汽淋淋地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就像两个闪光的裸体。这两具裸体和城市的灯光很般配,冷冷的,假假的,可又让人眼花缭乱。从地铁出口涌出来的人群脚步匆匆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有些人吃惊地停下来,盯着眼前罕见的场面,可惊讶的眼睛大都只是看那个女的,看那双诱人的奶子,也看细腰下面更诱人的屁股和长腿。肉色的紧身衣太薄,薄得就像避孕套。灼热的目光下,两个人面无表情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这种时候,他们的眼光就会更冷漠,更坚硬。因为这种时候,他们只能依靠冷漠和坚硬的眼光来包裹身体,掩饰烦躁和失望,只能依靠冷漠和坚硬的表情来抵挡预料之中的那些欲火中烧的眼睛。几天来,他们希望引起人们注意的是自己身上的颜色,而不是自己的肉体。
  他使劲地咳了一声。然后,又咳了一声。他眼巴巴地盯着那一男一女,希望自己能引起他们的注意。他把原来放在自己脚边的那块硬纸板拿起来,又挂到胸前。那块纸板上写了两个很大的黑字:杂工。杂工的意思就是出力气,刷盘子洗碗,和泥搬砖,装车卸车,搬家送货,拆房子挖沟都可以,天底下的脏活儿累活儿都能干。可是那一男一女正专注在自己的抵抗之中,并没有注意他。他犹豫着,不知自己该不该主动上去和他们打招呼。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一男一女现在很不高兴,他们根本就不想和任何人说话。眼看着他们把刷子扔进桶里,又把塑料桶摞在一起,还是没有转身,他知道自己又白等了一天,开始在心里骂起来,我他妈才是个“静物”呢,咋就没人看看我和这个城市的关系?这俩家伙真他妈小气,一个人也舍不得雇,自己刷自己有啥看头?要是雇上我,随便你们刷,刷黑,刷白,刷红,刷绿,只要你喜欢,刷成花的都可以,其实很简单。只要你给钱,随球便!干这活儿,比梨地、割麦子轻省八百倍!
  他知道,如果自己不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如果他们还是不理自己,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自己也只好离开这儿,也只好加入到马路上的人流当中去,跟着那些影子,往东,然后再向北,沿着人民路走四十多分钟,就到火车站了。车站广场上有两座高高的钟楼,钟楼上有八面大钟,每半个小时敲响一次,每一个小时演奏一次《东方红》,永远不停地向这个城市报时。他觉得这两座钟楼就像两个不讲情面的工头,一年四季,不分昼夜地用《东方红》催着整座城市,催着街上的人流车流一直不停地朝前赶。车站广场东西两侧还有两座像楼房一样的大屏幕,也是永远不停地为这个城市播放广告和电视节目。在车站广场看时间、看电视是不用花钱的。在车站广场的小吃摊上,花两块钱,买四个烧饼就能吃饱。只要你愿意,坐在广场的石头地上可以看一整夜的电视。吃的,喝的,使的,用的,女人抹的香水,小孩儿用的尿布,花园洋房,汽车手表,电视连续剧,流行歌曲……天底下的好东西那个大屏幕上都有。他就是在那个大屏幕上记住阿林唱的那支歌的。看渴了,就进候车室拧开龙头,喝凉水也不用花钱,喝多少都可以。要想在候车室的椅子上睡一觉,就花一块钱买一张站台票,混在等车的人群里。只要有票,车站的保安就不会轰你。但是,他现在还不想走,他还是有点不甘心。也许这两个在马路边上表演的艺术家也会雇自己干点什么。因为有个疯子一下子雇了一百二十个民工,什么活儿也不用干,就让一百二十个人光了膀子坐在国庆广场的观礼台上,每个人背后立一面大镜子,然后,一百二十个人靠着一百二十面大镜子晒太阳。那个疯子也光着膀子,也靠着一面镜子坐在观礼台上。到吃饭的时候,每人一个盒饭一瓶水,吃完了还是坐着。他们要干的活儿就是一句话也不用说,在观礼台上坐十天,吃十天的饭。大屏幕上说,这个城市正在搞一个文化艺术节,那个光膀子的疯子是个艺术家,艺术家在大屏幕上对记者说,自己这件作品叫“静物”,自己是想叫这个城市的人联想起来这座城市和这些“静物”的关系。然后,这一黑一白的两个人就在大屏幕上出现了,虽然只闪了一下,也就是几秒钟吧,可他还是记住了,因为他认识那个地铁口,小芳就是从那个地铁口和他分的手。小芳的妈妈托他给小芳带来几件衣服,可是包袱还没有打开,小芳就笑了,小芳说,我现在哪还用得着穿这些土包子衣服!小芳把包袱推到他怀里说,走吧走吧,我请你吃火锅。小芳一边吃,一边笑,一直都是高高兴兴的。小芳一笑,耳朵上的那对金耳坠就又晃又颤的。他就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小芳。他就总想起来小芳的姐姐出嫁的时候,两匹披红挂彩的马,新郎在前头,新娘在后头,鼓手们跟在嫁妆箱子后边起劲地吹打着。小芳追着披红挂彩的马一直到村口,那时候小芳还小,举着手也只能够着她姐姐的腿,她揪着姐姐的绣花裤就是不撒手。跟着看热闹的婆姨们都笑话她,小芳,小芳,你舍不得你姐,干脆也跟上嫁到五人坪去吧。小芳就松开手哭起来,我姐真可怜呀我姐,嫁到那么远的个穷地方。小芳穿了件崭新的碎花袄,小辫上扎了从碎花布上剪下来的花布条,哭得像个泪人儿,就好像下雨淋湿了一铺子野花……吃下去好多认识的不认识东西以后,他们就在这个地铁口分手了。小芳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小芳活得很高兴,小芳很喜欢这个城市。小芳说,她现在一个月挣的钱比局长的工资还多。小芳把一张一百块钱的大票子塞到他兜里说,玉明哥,你先留着花吧,你不用担心我,我过两天就搬家,有个大款看上我了,他让我住到嘉林花园去,那儿可是高尚住宅区,那儿有花有草,有喷泉,连楼下停的汽车都是高级的,那种地方不会让你进去的,你千万别再来找我,也别给我打电话。阳光下面,小芳身后的广告墙上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广告,就像那个什么都有的大屏幕,其中最大的一幅广告占了整整一半的墙壁,只画了半张脸,两片鲜红的大嘴唇,嘴唇下面用鲜红的唇膏写了一句鲜红的话:欧莱雅让你吸引全世界。唇红齿白漂漂亮亮的小芳倚在墙上,披了一头直直的长发,就像是广告画上的美人儿。小芳说完话,就从广告里走出来,带着两片鲜红的嘴唇和一个也是鲜红的皮挂包,摇摇摆摆走进地铁口。那个地铁口像一张黑乎乎的大嘴,只一眨眼的工夫,就把小芳和小芳身边的人群吞了下去。他就是在那个时候记住了这个地铁口的。他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有生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感到了颜色给一个人带来的变化。小芳轻施薄粉的白脸上,那两片鲜红的嘴唇简直就是一朵盛开的鲜花,简直就和墙上的两片嘴唇一模一样,就是一张吸引全世界的红嘴。乡下老家那个梳了两根小辫子,穿一件碎花袄的小芳,好像从来就没有在这世上存在过。从老家到这个城市不算太远,只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可一天一夜之后,他还是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另外的世界。这是一个天翻地覆的世界。这是一个让自己神迷心乱手足无措的世界。
  

[1]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