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道金斯的“拟子”与昆德拉的《不朽》

作者:唐 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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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昆德拉在中国挺走红,至今对其《不朽》,国人仍少有置喙者。在全国重点期刊网上查到的是两篇,一篇认为,《不朽》为的是呈现人“形形色色的欲望追求与追求结果的错异”,另一篇则断言“《不朽》其实是一本写女性的书”。第一个断言,是从追求得到与追求不到“不朽”出发所作的解析;第二个则属于从作品中有比较主要的女性主人公和爱情事件的情节出发的分析。
  两种解释都有隔靴搔痒之感,而第二种分析方法,离小说答案尤远。我们太习惯于见爱情情节,就视为写爱情的书;看到女主人公,就视为写女性的书;看到失败,就视为写失败和错误的书,当然,这总能破解出一些什么,就像我们走过山上的森林,也总能发现林间的什么,但是,在所有的枝叶之上,需要仰视才见的,那座向全书的文字意象森林散发着寒意的雪峰,反倒有可能被遗忘在视野之外。
  一九八五年,昆德拉在耶路撒冷文学奖颁奖议式上的讲词《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中以他最喜欢的十八世纪小说《顶迪传》(劳伦斯·斯特恩)为例谈到小说的艺术:
  开端描述主人公开始在母体里骚动那一夜,走笔之际……突来灵感……联想起另外一个故事。随后上百页篇幅里,小说的主角居然被遗忘了。这种写作技巧看起来好像是在耍花腔。作为一种艺术,技巧绝不仅仅在耍花腔。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每一部小说都要回答这个问题:
  “人的存在究竟是什么?其真意何在?”
  ……(斯特恩的小说)答案不在行动和大结局,而是行动的阻滞中断。
  《不朽》正是一本这样的小说主角经常“居然被遗忘”的书,它的答案也同样不在“行动和大结局”,而且也同样在回答某种“人的存在真意”。
  我的看法是:《不朽》核心的内涵,是借各种人的经验和故事描述“(人所认为的)不朽”这东西的本质的。正如余华所说,昆德拉是用讲道理的方式来写小说的。在这样的作品中,你必须看得到那个道理,才能进入欣赏过程。
  那篇颁奖式讲词这样描述斯特恩小说的真意:
  当时的科学界基于这样的理念,积极去寻求每样事物存在的理。他们认为,凡物都可计算和解释。人要生存得有价值,就得弃绝一切没有理性的行为。所有的传记都是这么写的:生活总是充满了起因和后果、成功与失败。人类焦虑地看着这连锁反应,急剧地奔向死亡的终点。
  斯特恩的小说矫正了这种连锁反应的方程式。他并不从行为因果着眼,而是从行为的终点着手。在因果之间的桥梁断裂时,他悠哉游哉地云游寻找。看斯特恩的小说,人的存在及其真意要到离题万丈出枝节上去寻找。这些东西都是无法计算的,毫无道理可言,跟莱布尼茨大异其趣。
  《不朽》之真意实属于同一形态。我们同样可以从《不朽》当时的科学界的理念去探寻昆德拉“云游寻找”之物。
  一九七六年出版的理查德·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在欧美社会轰动一时,其观点成为相当流行的科学理念。道金斯先生的基本观点,就是视人为基因的载体:长存不朽的是基因,人不过是搭载基因翻山渡海地传播的速朽车船(工具)而已。人以为自己在指挥万物的同时,却在受着自私的基因的摆布。特别令人伤感的是,“所有基因重组与结合的现象,会使我们每一个人都必然零零碎碎地消失。伊丽莎白二世是英国征服者威廉的后代,但是她很可能只有这位古老的国王的几个基因(片段)而已。我们无法在复制中找到个体不朽的特性”。
  在这本书中,似乎作为对这种令人沮丧的真相的乐观补充,道金斯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概念:“拟子”(亦译“觅谜”,来自希腊语:mimeme,意思接近英文中的“记忆”,或法语中的“自己”)。如果基因(可以称为“生命传播单位”)是物质世界那个真正的不朽者,拟子(可以称为“文化传播单位”)就是精神世界中那个真正的不朽者,精神世界的“基因”。
  拟子由人创造。诸如“旋律、观念、宣传口号、服装的流行、制罐或建房子的方式等文化都是”,“其繁衍的方式经由所谓模仿的过程而发生的,它将自己从一个头脑转到另一个头脑”,“你在我头脑里种下一个有繁殖力的拟子,就等于把观念生在我的脑子里,把我的脑子变成撒播拟子的工具,跟滤过性病毒寄生在寄生细胞的基因机制里几乎完全相同”。每个人从小到大都在头脑中不断种下各种拟子,他的记忆库就是一个“拟子复合体”。而一个对世界文化有贡献的人,其贡献(拟子)可以在他“所有的基因都消失于浩大的(人类)基因库之后,还能存留很久。苏格拉底也许还有一两个基因存留在人世,但是谁会在乎这些呢?然而,苏格拉底、达·芬奇、哥白尼和马可尼(一九〇九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发明无线电装置)的拟子复合体,今天却依然茂盛发达”。而人自幼从书本、学校和生活的学习过程,就是不断植入前人拟子或拟子复合体,经选择或删除构建自我拟子库的过程。
  肉身朽坏,基因消失,好像我们还可以通过拟子或拟子复合体达到不朽?
  如果我们心中没有类似拟子这样一个科学语境垫底,我认为就很难发现米兰·昆德拉的《不朽》深藏的真意。
  《不朽》对于拟子不朽的观念有些局部的沿用,但主要是质疑和否定,它是昆德拉对“不朽”事物集中思考的产物。
  我感觉《不朽》一书充满的是对人的“不朽”愿望的嘲讽,对不朽形象、声誉、思想的彻底否定。它以一些常人和名人的故事欲加阐说的意义是:天下没有“(人的)不朽”这玩意儿。
  昆德拉先以一些描写表明他对“拟子”概念的理解和部分的认同。
  小说以女主人公阿格尼丝向游泳池救生员告别时“扭过头来粲然一笑,向他招了招手”的动作开篇,而后来我们知道,这个动作是她小时候从父亲的情妇向她父亲的一个告别姿势克隆来的。昆德拉谈到动作的效仿与传递,恰如谈一个道金斯的“拟子”:“一个动作不能被视为一个人的表现,不能被视为他的创造(因为无人能创造一个完全独创性的、不属于任何人的动作),也不能视为那人的工具,相反,恰恰是动作把我们当作它们的工具使用,当作它们的载体或化身。”(P9,着重号为印者加)这与基因将人当做它传播的载体的说法完全一致。
  在《不朽》中,昆德拉经常把人物的动作“类化”或说“拟子化”,比如人物因无停车位将车停在便道而与罚款警察争吵,作家将争吵过程中人物不断飞快地左右摇摆着脑袋,频频耸肩耸眉毛的动作称之为对违反人权表示抗议的姿势,“当有人想剥夺我们最起码的权利时,这动作表示我们心中的愤慨和惊诧”。(P123)又给女主人公劳拉“双手内翻,两个中指的指尖正好顶在双乳之间,接着,头稍稍前倾,脸上显露出微笑,双手有力而优雅地往上甩去,手关节始终保持接触。直到最后一刻,才双臂朝外翻手掌向前摊开”的这个动作,命名为劳拉“扬言要‘做点什么’时所做的动作”,并解说道:“她怎么想到这么一个动作?很难说。她从未使用过这个手势,一位不认识的人在提醒她这么做,好像给忘了台词的演员提词那样。虽说这个手势不表示任何具体意义,但是它却暗示做点‘什么’意味着牺牲自己,为世界贡献出自己,让一个人的灵魂像白鸽一样在蓝天翱翔。”(P151)。
  这可以说是与道金斯所创造的拟子理念最为接近的描述、分析了。
  不仅如此,昆德拉还把人们广泛吸收效法他人以建构自我形态的过程,称为“加法”:劳拉“为让她的自我越来越容易被看见、感受、把握、度量,她不断为它增加各种各样的品性,并设法与它们融为一体”。但是这样做很危险,如果只加上“猫、狗、烤肉、热爱大海或喜欢洗冷水浴之类”(拟子),那么“还是相当可爱的”,但是如果把“爱猫”和“爱墨索里尼”加上,“事情就不那么美妙了”:“顽固坚持猫比其他动物更高级,与坚持墨索里尼是意大利的惟一救星基本上是一样的;持这种观点的人对其自我的这一属性感到骄傲,他想让人人都承认并热爱这一属性(猫或墨索里尼)。”(P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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