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8期


道金斯的“拟子”与昆德拉的《不朽》

作者:唐 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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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描述实际也是一个个体的“拟子复合体”构建的过程。
  在认同有拟子这种东西的同时,昆德拉没有道金斯的乐观,他更强调积累他人遗传下来的拟子会“产生一个奇特的悖论,所有用加法培养自我的人都不能幸免;他们用加法创造一个独特的、不可模仿的自我、但由于他们必然是待加属性的鼓吹者,他们将不遗余力使尽可能多的人和他们一样,因而他们的独特性(那么艰难地获得的)很快就会消失”。
  昆德拉和道金斯的分道扬镳如果仅止于此,还可以认为他是承认“不朽”(至少是拟子不朽)存在的。可是事实上他对“不朽”的嘲讽集中地否定了生命的“精神传播单位”与“物质传播单位”的这种不可能确切的类比。其余有关“不朽”的所有互不关联的故事都鲜明地指向这种嘲讽。
  他这样书写了两件名人往事:
  ——贝蒂娜欲借与歌德调情成就自己的“不朽”,在歌德死后,一八三五年,她篡改了歌德来往的书信,出版了《歌德与一个孩子的通信》。起初没人怀疑,但一九二〇年原件被发现并公诸于世。贝蒂娜制造的假信息拟子根本不具备(基因般的)真实性,却流传了差不多一个世纪。
  昆德拉也论述了这个假信息不可能“不朽”之必然性:“烧毁那些你所珍惜的文件,实在难以下手:这无异于亲口承认你将不久于人世,你说不定明日就死;于是你日复一日地推延那销毁行动,然而有一天,一切都太晚了。”
  “人通常都考虑不朽,却忘了考虑死亡。”(P66)
  亦即说,自以为能用造假信息取得不朽名声的人都是被“名声永存”的假规律欺骗了。
  但是,谁能知道这样以假充真而且没有机会更正的“拟子”有多少?
  那么,拟子中至少有相当部分是伪拟子。
  ——那么,实有其事的拟子情况如何呢?人们说,同样路遇王室成员,歌德毕恭毕敬,而贝多芬以礼帽半遮面孔高行阔步,王室成员反而给贝多芬让路致敬。
  但是,昆德拉问道:“贝多芬低扣在脑门上的帽子说明了什么?说明贝多芬认为贵族权势是反动的、不义的、不屑一顾;而歌德将帽子毕恭毕敬地拿在手上则说明他要一成不变地维护这个世界?对的,这就是世人一般接受的解释,殊不知,这解释却不堪一驳。正如歌德有与他自己和他的创作者适应的特定生活方式一样,贝多芬也不例外;他把一首奏鸣曲献给这个王公、那个公爵,战败拿破仑以后,他曾毫无保留地为聚集在维也纳的胜利者谱写了一曲大合唱,歌中唱道:‘让世界再次恢复昔日的样子!’他甚至还为俄国女皇写了一首波罗奈兹舞曲,不啻是象征性地把波兰奉献在入侵者脚下。”(P191-192)
  这就是在我们中间流传的贝多芬傲视王室的往事(拟子)的真实背景。谁说得对?世人还是昆德拉?“所谓‘文化’,难道不是我们的一种自我欺骗,一种看似美妙、颇有价值,而实际上我们从不当真的东西?”(P128)
  这些真的拟子,竟然也从源头上就失去了“真”!
  女主人公阿格尼丝料理父亲丧事,葬礼上奏的音乐是父亲最喜欢的乐章之一。她怕这段悲伤的音乐使她克制不住泪水,就独自将它听了多遍,当听到十三遍后,她发现它已经没有什么感染力。“感情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而且往往是违背我们的意志而产生的,关于感情的定义就包含这一层意思,我们一旦想去感觉(决定去感觉,如同堂吉诃德决定要爱杜尔西内亚),感情就不再是感情,它不过成为一种感情的模仿,感情的一种表演,通常称为歇斯底里。”(P181,黑体为原有)
  作为以精确语言(特别是数学语言)传播的拟子,如物理学的发明,也许可以“跟滤过性病毒寄生在寄生细胞的基因机制里几乎完全相同”,而以话语甚至情感语言传播的拟子,怎么可能类似于“滤过性病毒寄生在寄生细胞的基因机制里”呢?
  基于此种理念,昆德拉如是模拟海明威与歌德两个伟大灵魂的对话:
  “你知道,约翰,”海明威说,“他们也不断向我发难。他们不去读我的书,却撰写什么关于我的书。他们说我不爱我的几个妻子,说我不关心我的儿子,说我一拳把某个批评家的鼻子打歪了,说我撒谎,说我言不由衷,说我自负,说我阳亢,说我自称在战场上负了二百三十处伤,而实际上只有二百一十处,说我手淫,说我不听我母亲的话。”
  “这就是不朽。”歌德说,“不朽即永恒的审判。”(P71)
  在中国,这正是鲁迅和钱锺书等人眼下正遭遇的情节。
  作为心灵的情感产物,拟子不具备基因排序的准确度,它不仅在传播中会面目全非,做不到“此情可待成追忆”,而且诞生之初就朦胧不清,“只是当时已惘然”。昆德拉追问道:
  当列宁声称热爱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他真正所爱的究竟是什么呢?他听到的是什么?是音乐?还是一个雄浑的声音,使他回想起灵魂深处有过的庄严的震颤,一种对于鲜血、兄弟之情、行刑、正义以及绝对存在的向往?他是从音乐中感受到愉悦,还是从音乐所触发的遐想中得到快感呢?而后者则与艺术和美无关。(P70,黑体为原有)
  他还以自我调侃的口气讲了另一个面目全非的“拟子”的故事。他曾收到一个出版社秘书的信,看到“承蒙您垂爱,亲爱的先生,务请接受我发自内心的一片柔情”之类的措辞,高兴地跳了起来:“在巴黎有一个女人爱上了我!她不仅对我有情,而且还是柔情!我这辈子从来没有遇到一个捷克女人对我说过这种话!”
  直到数年之后,他才明白:“法国是一个古老而疲惫不堪的国家,感情的东西早已消耗殆尽,只剩下了形式。在巴黎这地方,写信的结尾有一整套现成的套话;根据这些公式化的套话,一个法国人可以按药剂师的精确程度向对方传达微妙的感情,而对方则全然不察。按照这个等级标准,‘柔情’仅表示正式场合的最低限度的礼貌,差一点就是轻蔑了。”(P184)
  我们通过双语对照词典所破译的情感“拟子”原来可以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使拟子失真的还有另一个重要因素,是人的虚伪,这使拟子具有某种不可知性。人物阿汶奈利厄斯出过一道民意测验题:“有两个可供选择的机会,一个是与一位绝世佳人共度良宵,如布莉吉特·巴择(法国性感女明星)或葛莉泰·嘉宝,但条件是不得让任何人知道。另一选择是,你可以与她勾肩搭背,亲密地在闹市区大街上漫步,但决不允许同她睡觉”,他说:“测验的结果其实早就很清楚: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最不是东西的玩意儿,都宁肯跟她睡觉。因为他们在自己面前,在自己的老婆面前,甚至在主持民意测验的那个秃老头面前,都要摆个谱,好像什么福都享过似的。但是,这是自欺欺人,是他们的喜剧动作。……不管他们嘴上说什么,若要他们真做选择,我再说一遍,他们统统都会选择跟她逛大街。因为这些人要的是赞美之词,而不是快感。为名而不为实,实,谁也不当回事儿。”(P307)
  专在拟子与真实相悖的岔路口颠倒是非的还有事件发生的瞬间性:
  人物鲁本斯讲了他看到的一幅摄影展照片:一个男人满脸是血,正从人行道上爬起。……很可能是一步踩空,摔了一跤,赶巧摄影师在场。这人之后自己爬起,上附近咖啡店洗了把脸,回家见妻子去了。“但与此同时,他的这个形象一旦形成后则欣喜若狂,形象与他本人分道扬镳,朝着相反的方向,去追寻它自己的冒险经历、它自己的命运。”“人可以隐藏在自己的形象的背后,它可以永远消失在自己形象的背后,可以同自己的形象完全决裂;人可以永远不同于他的形象。”(P284-285,黑体为原有)
  最后,单独为一章的《天宫图》。讲某个鲁本斯的一生的性爱史,概述了所有的人都会经验的性爱进展的五个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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