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7期
“找寻一种方式让别人懂你”
作者:姚晓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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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所讲述的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起、承、转、合,发展、高潮、结局,皆具有传统小说结构特征。同时,《扶桑》又是在不同的层面上展开故事的,通过这些不同层面的意义,分别对应了作者对人性、理想、文明、爱与美的审视和思考。并由这些思考构成了作品的总体意义:爱与恨、善与恶、东方与西方、文明与野蛮种种矛盾交缠之下的一种对人性,对美和梦、爱情和纯真、高尚与和谐的理想憧憬。从这个意义上说,严歌苓借助了《扶桑》不同寻常的讲故事方式,展示了一个完整而意义明确的故事,复归了小说叙事的原本价值。这样,故事本体、意义本体和作者情感又都回到了她的叙事之中。但《扶桑》与那些情节清晰的经典现实主义小说又十分不同。因为故事在严歌苓那里已不是叙述的重点,甚至也不满足于仅仅是意义的载体,而成为表达意义的符号。西方解构主义叙事观认为:事件是话语力量的产物。在小说中,事件即故事,话语即叙事。如前所述,严歌苓非常重视她的作品的艺术形式,甚至可以为了“美学”和“艺术”的追求而不惜失去大部分读者。可以认为,由于作者对叙事形式和技巧的兴趣,《扶桑》不是叙事服从故事而是故事服从叙事,三种人称的复合叙事,使叙事话语力量无比强大,可以随意中断事件的逻辑发展进程,让不同的叙事主体超越时空而共存。在这种叙事中,由于“我”与扶桑已成为一种共时的存在,化为故事中的一个角色,因而使得无论时空相隔多远的思想感情都被纳入这个美妙爱情故事叙述的轨道。使作者写美,写梦,赞颂那未被罪恶、种族歧视、文明的贫乏所扼杀掉的人之初的纯真、高尚和自然的旨意,都能在这叙事里生成、推演。
二、《扶桑》的叙事视角
叙述视角也称叙事视点。小说叙事批评中的叙事视角是指叙述者与其所讲述的故事之间的关系。叙事视角涉及叙述人称、时空机制等方面,本质上仍属于叙事形式的范畴。由于严歌苓对叙事形式的热衷,《扶桑》的叙述视角表现出了独具的特色。
1.多种人称的复合叙事
叙事人称是小说叙事中最基本的一环。叙事人称通常分为第一、第二、第三人称叙事。叙事人称的变化发展,与小说艺术的发展相辅相成。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是传统小说惯用的叙事视角,第二人称叙事相对于历史久远的中国文学传统,无疑是一种新的叙事技巧(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是难以见到第二人称叙事的)。考察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史,我们可以发现第二人称叙事主要是在二十世纪下半叶才出现,特别是新时期以来,这类作品的数量才渐渐多起来。这三种人称叙事各具功能和局限:最常用的是第三人称叙事,它可以使叙事者全知全能,使叙事感情充沛,富有历史色彩,但无法使叙事者参与故事事件;第一人称叙事能使叙事者介入故事,甚至变成故事中的人物,不仅能写出“我”的所见所闻,还能写出“我”的所思所感,但叙事视点受到局限,视野较窄;第二人称叙事能够使读者与叙事接受者“你”等同,使读者介入情节的程度较其他人称叙事作品更深。或者由于真正的叙事者隐身,叙事主体变为了“你”而使观察视角能够显得更加真实、更贴近读者。但这种叙事也可能使阅读变得更辛苦,视野也较第一人称叙事更狭窄。
严歌苓在《扶桑》中别出心裁、极为大胆地采用了三种人称交互穿插的复合叙事方式。小说一开始,赫然出现的第一句话是“这就是你”。然后以第二人称和第一人称混合叙事的方式对扶桑的出场进行描述。特定的人物、特定的时代和特定的社会历史内容在这种不寻常的叙事视角下出场,给人以石破天惊的新鲜感和奇异感。在严歌苓的叙事设计中,她显然希望赋予叙事主体以人格化、历史化的特征,并且能够进入故事空间。如果只是采用第三人称叙事,虽然叙事者全知全能,但只能讲故事、发议论,而不能真正参与故事事件。于是她在把第三人称作为主叙事的同时,融合了第二人称和第一人称叙事,并且对叙事主体加以改造:“我”进入了故事空间,直接与人物对话、交流,却又不参与事件,“我”本身仍然留在话语空间里;“你”的叙事极大地增强了故事的历史真实性,其视角又补充了“我”因不参与事件而留下的观察和情感感受死角。这种处理与通常所见的第一、第二人称叙事颇为不同,极富创造性。
我们可以具体看一看严歌苓是如何在《扶桑》中运用这种叙事魔法的。《扶桑》所采用的复合叙事,使得承担叙述的视角开放而不固定,“我”“你”“他”交替出现甚至同时出现,叙事视点的焦点人物随叙述的变化而转换角色,由扶桑到克里斯再到大勇,加上不时插入的“我”。与作品中人物扶桑、克里斯、大勇不同的是,“我”虽直接参与评述和对话,但不承担故事角色,犹如电影的“蒙太奇”,变幻的叙事主体从各自的角度对同一情节进行闪回、补充和印证,大大强化了叙事的张力,叙事呈现出一种立体感,使故事更为奇诡丰富。如叙述扶桑与克里斯的初次见面,作者首先是以第三人称叙事者对这一幕作叙述:“阿妈在走廊喊:扶桑你有客了……扶桑是从镜中看见了他。她一咬嘴唇,把胭脂吃掉不少。”……“克里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动作,她撮起的嘴唇和垂下的睫毛使她脸上出现了母牛似的温厚。”……“克里斯觉得这些字句一下子失去了自古至今的含义。那嘴唇是被一颗最蒙昧的心灵所启合,因此,所有音节成了全新、全然陌生的东西,成了一种人类语言之前的表白,于是它的迷人程度是人所不料的。”然后是第二人称叙述者“你”(扶桑)的视点:“你什么都想到了:癞痢、跛脚、独眼。你朝吱吱叫的门转脸时还是愣怔了:你没有想到他会是儿童。你咬着嘴唇,咬出胭脂的一股锋利的甜味。”再接着是第一人称叙事人“我”直接上场与扶桑的“对话”:“我告诉你:每个女人都有最美丽的刹那……”⑨这段情节中,即使是开始的第三人称叙事那一段,在全知视觉观照下,视点也在悄悄发生变化,叙事聚焦人物先是扶桑,次是克里斯,从“她看到”到“他看到”“他想到”。然后是变换叙事视角——“你”的所见所思所想。随后是“我”从隐身处出现,站在扶桑的对面,与扶桑开始了对话。由于这个第一人称叙事者虽进入故事空间却又不承担故事角色,所以能无所不知,那么此时的聚焦人物只能是扶桑,也就是“你”——你怎么看,你怎么想,你的感受如何。作品就是这样不断地交错叙事,变换视角,构成了叙述的链条,情节是这链条的环节。通过这些环节,展开扶桑和克里斯两位焦点人物(有时还有大勇)之间的奇异关系,第一人称叙事者“我”则成为这情节链上的装饰物,犹如乐谱上的装饰音,使整部作品的叙事变化多端而又绚丽迷人。
2.历史化叙事的刻意追求
先锋文学远离意识形态叙事的一个突出表现,是通过历史叙事来消解历史性。如马原、苏童、余华等作家,常常给我们讲述一段段年代久远的历史故事,然而这些故事(如某个家族衰败史)并不被放置在历史进程的因果关系及其合理性的思想背景下叙述,而是叙事人以超历史的讲述方式,使叙事变成了消解历史真实性的语言游戏或个人的幻想体验。这种实质上对历史进行消解的叙事,导致了作品话语化增强而使故事的意义消亡。严歌苓在《扶桑》中的叙事实验,却反而是用来极力展示她的故事的“历史性”,力图使人们接受她的故事的历史叙事就是历史的真实性的意图。严歌苓不仅在小说中反复以“一百六十本”记载美国唐人街华人历史的书来向读者证明她的故事所述历史的真实性和可靠性,还在后来的谈话或文章中也明示她对这一段历史所做的研究。严歌苓无非意在说明,《扶桑》讲述的是历史故事,它的叙事是现代主义的,但它对故事的历史真实性追求却又是现实主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