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新妇相思”词的经典化进程

作者:程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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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一剪梅》
  九十年代流行的一首《月满西楼》,曾拨动过无数听者的心弦,歌词正是取自千年前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新妇相思”词《一剪梅》,哀婉深情的旋律,既赋予了它新的艺术生命,也使人们驻足回望古典,重新审视这首经历了时间淘洗的经典之作的价值。沈曾植在《菌阁琐谈》中谈李清照词时说,“自明以来,堕情者醉其芬馨,飞想者赏其神骏。”《一剪梅》作为新妇相思的经典,后人或赏其风格用语,或论其在词史中的地位价值,或沿用其句式语意以借易安之语倾一己之悲愁,直至现代仍被赋新曲,焕发出新的生命光彩,形成了绵延千年的接受史。
  
  一、曲尽相思在在难消
  ——旨意的阐释史
  
  关于《一剪梅》的题旨古人多认定其为写离别之情的代表作,宋人胡仔即将此词作为别情词的代表而着意拈出:“近时妇人能文词者,如赵明诚之妻李易安长于词,有《漱玉集》二卷行于世。此词颇尽离别之意,当为拈出。”(《苕溪渔隐丛话》)作为《一剪梅》阐释史上第一个阐释者,这句评语具有首开其端的作用:一是突出了这首离别词在《漱玉词》中的醒目地位;二来也奠定了此词“颇尽离别”的旨意阐释基础。后人如明代杨慎评其“离情欲泪……”(《草堂诗余》卷三),李廷机评“此词颇尽离别之情……”(《草堂诗余评林》卷二),今人龙榆生亦云:“由此(指《一剪梅》)以推,易安伤离之作,大抵皆为明诚而发……”(《漱玉词叙论》)可见,关于《一剪梅》旨意的理解,自胡仔定下“颇尽离别”的基调后,后人多从其说,由此形成了对其旨意阐释的第一条线索。
  然而,细观《一剪梅》的阐释史,我们也发现了关于旨意的另一种理解,即认为这首词不仅“颇尽离别”,而且是“曲尽相思”。首先提出的是明代的李攀龙,他在《草堂诗余隽》卷五中有这样一条评语:“惟锦书、雁字,不得将情传去,所以一种相思,眉头心头,在在难消。”恰恰点出这首词是相思之作。此评到清代又有王士祯的呼应,他在《花草蒙拾》中评俞仲茅的小词《长相思》就是李清照《一剪梅》的仿拟之作,此外在他的“和漱玉词”《一剪梅》中有“九曲长江天际流,似写相思,难寄新愁。”(《十五家词》卷二十八《衍波词》下)的词句,都说明已领会到原词中的一片相思之情。两位大家的意见不谋而合,从而构成了对《一剪梅》旨意理解的另一条线索。
  因而,对《一剪梅》旨意的阐释是分两条线索同时演进的,其中第二条线索又是对旨意理解的进一步深化。古人仅以“离别”来涵盖其题旨显得模糊宽泛,事实上这首词既言离别之情,又言别后相思,重点是在后者的表达上,它之所以能引发千年的阐释直至今天被赋予新曲,根本在于它以女子善怀的细腻传神地表达出相思之情的真挚,更为绝妙的是表达出那种“欲说还休”难以遣怀的新妇相思的独特心理,从而成为相思之作中的经典。
  元代伊世珍首先发现“新妇相思”之妙,他的《琅嬛记》中有:“易安结缡未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词曰:‘红藕香残……却上心头。’”(卷中引《外传》)虽经后人考证,认为此时并无“明诚负笈远游”之事,却透露出元人敏锐地感觉词作与易安“结缡未久”的新妇心境密切相关,实乃一篇新妇的相思之作。词人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新妇相思心理与她在现实中的身份相关,此词公认当作于崇宁二年,即一一○三年,时年清照二十岁,距十八岁适赵明诚正是新婚不久。因而这首词主要写的是“少妇在丈夫离家后的相思之忱”,其中涉及的离别,是忆别而非送别。
  上阕写词人别后的孤清,“红藕香残”既点明时至深秋又写出被秋景所引发的触目皆伤的感受,一个“残”字很好地点染出别离后的满心凄绝。“独上兰舟”的“独”暗寓词人别后生活的孤独,独自泛舟荷池以期能排遣愁怀,“兰舟”、“玉簟”是词人精心选择的词语,“兰舟”是木兰树制造的小船,“玉簟”是精美的竹席,其富丽典雅既与清照名门闺秀的身份相称,又与新婚不久的气氛相宜。再以“云中谁寄锦书”明指是两地的相思,引出下阕“此情无计可消除”,结句的浓墨渲染极写别后的相思之苦。
  易安以切身的体验道尽了难以遣怀的新妇相思,而这新妇的颦眉轻愁、独上兰舟又不禁使我们想起她少女时代神采飞扬的“兴尽晚回舟,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如梦令》),如今的“独上”隐约暗示着当年携手同游的人已远去,新婚本该有的甜蜜幸福与别后的孤独冷清形成鲜明的对比,尤其是末句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更写出词人为情所困的忧愁。这种忧愁又迥异于身为老妇的“凄凄惨惨戚戚”(《声声慢》)式的对生活、婚姻的绝望之感,而是一种既包含着对“云中谁寄锦书”的企盼,又有着“一种相思”“无计消除”的甜蜜的哀愁,词人含蓄细腻地表达出身为新妇的复杂心理,正可谓“曲尽相思,在在难消”,这也正是这首词“当为拈出”,为历代评家所瞩目的原因所在。
  
  二、低回宛折香弱脆溜
  ——风格的鉴赏史
  
  明代茅日英在《词的》卷三中评价该词“香弱脆溜,自是正宗”。词史中,别情、相思之作可谓是不胜其数,何以易安的《一剪梅》被视为正宗呢?“香弱脆溜”评其风格用语,恰恰点出这首词正是以独特的风神韵味而成为相思词的代表作之一。
  明清以来,诗评家多从旨意的阐释转向对文本风格的赏析,从而也将对《一剪梅》的阐释推向高潮,在《一剪梅》阐释史中,明清的评家不仅数量最多(占总数的八成以上),而且大多自出新见,如明代的杨慎、李攀龙,清代的王士祯、梁绍壬、陈廷焯等,此外对词的阐释也更为充分深入,涉及风格、抒情结构、语言、韵律等诸方面。对前人的品评之语稍加整理生发,便可得到对《一剪梅》风格较为完整的鉴赏。
  其一,低回宛折、一唱三叹的抒情结构。明代杨慎在《草堂诗余》中引钟人杰语:“此调低回宛折,兰香玉润,即六朝才子,恐不能拟。”诚然,正是这委婉曲折,一唱三叹的抒情方式将别离之愁苦、相思之绵长极力地渲染出,同时也吸引了评家的目光,从而使《一剪梅》从相思词中脱颖而出。
  首句“红藕香残玉簟秋”缘情布景,又以景衬情,起调较为低缓。“红藕香残”,既是外景又是远景,既是景语又是情语,借自然的“花开花落”来写人世的“悲欢离合”,含有红颜易老、青春易逝的喟叹。“玉簟”为舟中的摆设(俞平伯《唐宋词选释》中释为“船上盖亦有枕簟的铺设。若释为一般的室内光景,则下文‘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即颇觉突兀”),此乃将镜头渐移至近景、内景,既点明时节已渐入秋,肌肤已感玉簟之凉,又写出词人孤寂凄凉的内心感受。首句明写景却暗含情,写情写得含蓄、隐晦,为全词营设了环境氛围,奠定了感情基调。清代尤侗赞其“‘红藕香残’,《古别离》之余也”。《古别离》虽不知具体指何诗,但从题目可知当为别离之作。词,又名诗余。他的这句话说明他已认识到这四个字(“红藕香残”)已关别情,虽是景语实乃情语。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二句,以“独上”暗示分别,暗引离情,语意较淡,但紧接“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三句,转而明写别后思念,情感掀起波澜:思念中的女子,望断天涯,渴盼云中鸿雁归来,不觉已月满西楼,描绘出一种目断神迷的境界,此一折也。“云中谁寄”的问语,分明写出雁子回时不知锦书有无的忧愁,词人不免发出明月自满,人却未圆的喟叹,至此,情感又深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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