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新妇相思”词的经典化进程

作者:程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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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阕首句“花自飘零水自流”,承上阕“红藕香残”“独上兰舟”而来,所谓“流水落花春去也”(李煜《浪淘沙》),呼应上阕言时令已是春去秋来,再写秋日之情怀,情感转为含蓄,愁情似有稍解,但又含有“无可奈何花落去”(晏殊《浣溪沙》)、“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相见欢》)的不尽怅然,写景却暗含着深情,自然地过渡到后五句的着力渲染:“此情无计可消除,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将别后的思念与哀愁抒发得淋漓尽致:“闲愁”虽是“两处”,“相思”却是“一种”,足见两心之相印,情感之挚烈。“才下眉头”表现词人努力将相思掩藏不形于色,“却上心头”表明相思转眼已深深铭刻于心,“才下”、“却上”,写出时间衔接之紧凑,说明相思是无时不在,从未离开,也并未缓解,浓情郁结又凄婉动人,清代陈廷焯云:“结更凄绝”,确乎是。结尾五句是纯抒情怀,直吐胸臆,将全词的情感推向高潮。
  全词抒发的情感或含蓄低婉,见其娴雅;或直白浓烈,见其肆意,形成低回宛折、一唱三叹的抒情结构,让读者的心境也随词人变得千回百转,悠悠不尽……
  其二,兰香玉润、香弱脆溜的语言选择。一阕《一剪梅》诉尽相思之情,其语意深挚,语言清新脱俗,可谓是浓情出以淡语,以例为证:
  “红藕香残玉簟秋”一句,自清尤侗拈出后,逐渐将评家的注意力转到对首句的称赏,梁绍壬有:“易安《一剪梅》词起句‘红藕香残玉簟秋’七字,便有吞梅嚼雪,不食人间烟火气象,其实寻常不经意语也。”(《两般秋雨庵随笔》卷三)陈廷焯言:“易安佳句,如《一剪梅》起七字云:‘红藕香残玉簟秋’,精秀特绝,真不食人间烟火者。”(《白雨斋词话》卷二)诚然,“红藕”、“玉簟”虽是寻常之景,然经词人拈出后,别成一番意象,“玉”一字就既写色泽又写触感,可谓蕴含丰富。此句妙在只七字就从视觉、嗅觉、触觉三方面写出秋的感觉特征,同时又引向别情,尤其是“残香飘留,玉簟生凉”的情境更衬显词人心境之凄婉,虽是写别离,却又不落俗套,飘然出尘。
  下阕首句“花自飘零水自流”,即景又兼比兴,与上阕“红藕香残’遥遥相对,共喻人生之悲欢离合,花之“飘零”与水之“流离”相对,倍增离别之愁重。
  再有,词语选择如上阕的“轻解”,通过动作的缓慢轻柔写出心中的忧伤,渺渺“云中鸿雁”写出词人希望的浩渺与对人事的不确定之感。其他如前文提及的“独上”、“西”等词,下阕中如“一种”、“两处”、“才下”、“却上”等词,都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引外,“香弱脆溜”不仅道出风格的特征,还指出易安“精研宫律”用语的超妙,清代沈雄说:“周永年曰:《一剪梅》唯易安作为善,刘后村换头亦用平字,于调未叶。若‘云中谁寄锦书来’,与‘此情无计可消除’,‘来’字,‘除’字不必用韵,似俱出韵……”(《古今词话·词辨》卷上)
  词语的精心选择,妥当运用,更充分地传达出“在在难消”的深重别情,音律之谐协,语词之圆润,也使人读来如吞梅嚼雪,既清新爽口,又暗香浮动,令人难以忘怀。
  
  三、深于闺恨自是正宗
  ——“经典”的影响史
  
  “相思之情”自古就是我国诗词曲赋创作中的传统题材,出自妇人声口的《一剪梅》,凭其“兰香玉润”的风格、“深于闺恨”的深情,成为这类题材的“正宗”,从而影响着后世的创作,不断地被模仿、借鉴、翻用。如果说,风格的鉴赏是对其文本作品入乎其内的阐释,那么对其影响的阐释则是出于其外地将之放入词史中对其价值、地位的论定。刘熙载在《艺概·诗概》中说:“诗不可有我而无古,更不可有古而无我,典雅、精神,兼之斯善。”词也同样如此,在《一剪梅》的接受史上,清照本身就构成中间的一环,既接受前人的影响,又影响后人的创作,二者都可以看成是“影响的再创”。
  杨慎言:“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冠,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其词名《漱玉集》,寻之未得,《声声慢》一词,最为婉妙……山谷所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者,易安先得之矣。”(《词品》卷二)“以故为新,以俗为雅”移评《一剪梅》,也甚为妥帖,比如词中佳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可谓写尽相思之情,“……然易安亦从范希文‘都来此事,眉间心头、无计相回避’语脱胎,李特工耳。”(清王士祯《花草蒙拾》)由此可知,易安此句是从范希文词句脱胎而来,后代评家不仅溯其渊源而且将二者进行了比较,王士祯评价“李特工耳”,明代的王世贞亦评范希文语“类易安而小逊之”(《舃州山人词评》)。同写无法消除的情感,范句虽不失为佳句,但不若易安此句传神动人,情意哀婉,在生动性、形象性上都似略输易安。
  易安化用前人词句,使之脱胎换骨呈现新貌,又高过了原句。经她点化后的语句细腻动人、超逸脱俗,成为相思之作中的经典佳句,自然也就引来后人的竞相化用。元代的戏剧大家如王实甫的《西厢记》第五本第一折中:“虽离了我眼前,却在心上有,不甫能离了心上,又早眉头。”关汉卿套数[大石调·青杏子]《离情》[么]:“天付两风流。番成南北悠悠,落花流水人何处。相思一点。离愁几许,撮上心头。”高则诚的套数[商调·二郎神]《秋怀》[前腔]:“……一种相思分做两处愁。雁来时音书未有。”都可看出易安语句的痕迹,杨慎有“离情欲泪,读此始知高则诚、关汉卿诸人,又是效颦”(《草堂诗余》卷三)。沈际飞云:“时本落‘西’字,作七字句,非调,是元人乐府妙句。关、郑、白、马诸君,固效颦耳。”(《草堂诗余正集》卷一)这既指出了元代大家明显受清照的影响,同时又指出其创作中的不足,这是由于在从小令到套数再到杂剧的演进中,叙事性逐步增强冲淡了词中所含的抒情意味,故而语句的化用只能是“效颦”而缺乏原词的风味。此外,明代俞仲茅也在一首小词《长相思》中再化易安语句,词的下阕云:“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王士祯评俞词:“视易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可谓此儿善盗。”(《十五家词》卷二十八《衍波词》下)俞词虽与易安有相似之处,却又不如易安词含蓄隽永,意味绵长。
  再者,“以故为新”的另一种“新”就在于词中成功运用了“回文织锦”、“雁足传书”的滥熟典故,这里故实化用自然贴切,不露斧凿之迹,使古今相思之情浑然一片,既充实了词的内容,又表达出一种古今一也的悠长别情,更增相思情浓。典故的运用,在使语意含蓄的同时,又能使相思之情不言自明。词中如果缺少故实则如易安《词论》中所云:“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但故实也要运用得体,否则“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词论》)。可见故实不仅要用,还要用得恰到好处,才能达到锦上添花、画龙点睛的效果。
  易安不仅做到“以故为新”,同时也“变俗为雅”,自成意象,表现在她将“闾巷荒淫之语”(王灼语)化为了凄婉的意象。在封建社会,作为一个大家闺秀是不能直接抒发露骨的相思之情的,词人将直露挚烈的情感寄托在着意拈出的秀美意象上,如“红藕香残”、“飘花流水”,这既已成为别离之表征,也成为人们心中共同的情感符号,樊增祥有诗应之:“无钱怅忆牡丹图,惜别悲吟红藕簟。”(《石雪斋诗集》卷三)即为一例。
  清照对后人的影响还表现在后世同题同类之作的借鉴翻用上。易安五十余首词作,和其词者不在少数,较为有名的《如梦令》《醉花阴》《武陵春》等都有同题“和漱玉词”之作,而《一剪梅》则是同题仿作者中数量最多的,除清代王士禛、彭孙遹外,徐轨在《词苑丛谈》卷五中亦引董文友的一首《一剪梅》,其词有云“惯得相携花下游”以及“等闲评判十分愁,侬在心头,卿在眉头”,徐轨引商邱宋牧仲言“谓其酷似李易安”,可见其风格、用语多少受易安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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