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伍尔夫小说《邱园》浅析
作者:范圣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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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园》是伍尔夫创作了两部传统小说以后,开始新的创作方法的实验,作品着意的不再是外界的事物本身,而是事物给予人的印象,带给人的感受,以及人们对它所作出的反应。伍尔夫说过:“一部好小说不需要有情节;不需要有幸福结局;不需要写善良可敬的人们;一点也不需要和我们知道的生活相像。”伍尔夫曾对契诃夫的无情节小说倍加赞赏,在她的试验阶段也很能看出契诃夫的影响。《邱园》与《墙上的斑点》都发表于一九一九年,它们都是这种着意于人生“重要的瞬间”的小说。人物瞬间的印象、感觉和沉思冥想就是小说的主要内容,这种瞬间包含了人物那一刻对世界的真实反应,包含了对人生真谛的感悟。
与《墙上的斑点》相似,《邱园》也几乎没有所谓的故事情节,只有夏天伦敦郊区皇家植物园——邱园里四组游人的几个描写片断,集中记叙的是他们的感觉、情绪、心理活动,中间穿插的是对邱园中景物的看似随意、实则精心安排的描绘。作家的意图显然也不在叙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小说带有伍尔夫明显的个人风格,最能抓住读者注意力的仍然是她那细致的、诗意的描述。伍尔夫一直以深入细致地刻画人物内心的活动和感受而著称,这篇小说当然也不例外,同时它还以其简略的印象派风格而独树一帜。它与《墙上的斑点》一样,是伍尔夫创作实验的开始,它们的成功深刻影响了现代短篇小说的发展。
小说很明显可以分为人与自然两个部分,而这两个部分又是交错在一起的。伍尔夫的新颖手法就在于她把关于人与自然的描绘区别开来,却又交织在一起,其中的过渡并不显得生硬。曾有评论家说《邱园》的结构精巧,与伍尔夫最好的小说一样严谨,它不仅仅是气氛、印象主义或者某种实验,后来小说中的形式、主题、内容、人物、情节、动作都已经初见端倪。这种说法虽然有些夸张,却也不无道理。重要的意象、主题在作家的不同作品中反复出现,也是创作中一个常见的现象。
比起《墙上的斑点》来,《邱园》中这些看似漫无头绪的片断之间还有过渡,读惯传统小说的人还容易接受,但它显然与传统小说已经有了很大不同了。作者以小说标题中的“邱园”作为故事发生的地点,展开对人与自然的观察和刻画,或者更精确地说,作者只是借邱园中的花坛为中心,以它为依托和轴心铺叙整篇故事。邱园,或者花坛可以看作是叙述者思想的通道,色彩、光线、昆虫、声音等不断地被呈现。故事不再局限于小说家常用常见的人的世界,叙述的视角一会儿缩小到蜗牛的世界,一会儿又扩展到辽阔的天空,甚至包含了一些从没有生命的物体比如汽车、飞机。众多的视角集中到这么短的一篇小说当中,却也不嫌杂乱,这种手法似乎在电影里更常见,也更容易被接受。
小说开头描绘的就是卵形花坛里争奇斗艳的植物。伍尔夫对花的观察与描绘一向都十分细致,这里刻画的花富有灵气,花枝、花朵、花瓣都充溢着生命。伍尔夫的这项长处在英文原文里看得更清楚:
From the oval-shaped flower-bed there rose perhaps a hundred stalks spreading into heart-shaped or tongue-shaped leaves half-way up and unfurling at the tip red or blue or yellow petals marked with spots of colour raised upon the surface;and from the red,blue or yel-low gloom of the throat emerged a straight bar,rough with gold dust and slightly clubbed at the end.
注意,tongue(舌头),heart(心),throat(喉咙)这些词原本都是指人的器官,用在植物的身上显然就把人与植物的距离拉近了,作者显然意在把这些植物拟人化。如果我们联想到通篇小说中人与植物、动物之间的比喻和暗示,也可以说这体现的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伍尔夫不是说花坛旁三三两两掠过的男男女女的身影,跟草坪上那些迂回穿飞、逐坛周游的蓝白蝴蝶倒不无相似之处吗?而来到花坛边草坪上的两个年轻人,“两人都正当青春妙龄,甚至可能还要年轻些,正如粉红鲜润的蓓蕾还含苞待放,长成了翅膀的彩蝶尚未在艳阳下展翅飞舞。” 伍尔夫正是通过这样的比喻把人的世界与生物的世界融合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在造物主的眼中,人与植物、动物恐怕真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小说出自一个全能全知的叙述者之口,似乎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人与自然的交融,或者说这种观察者的情感与被观察对象之间的认同,与其说是散文化的不如说是诗化的,或者是源自更微妙的绘画艺术。评论家曾说伍尔夫“简直是身穿小说家服装的诗人、画家和音乐家”。小说诗化的语言特征很明显,许多片断简直可以看作是优美的散文诗。而在这个短篇里读者不难看到叙述者精细的、显微镜般的观察力和出众的想像力。叙述者的视角从花坛里转到了花坛外,从植物转到了动物,从枝上的花瓣、露水转到了昆虫、泥土甚至枯叶。结尾的“万紫千红的花瓣也把自己的光彩都射入了辽阔的空中”更是把花、色彩、光与大自然全都融为一体。
小说另外一个突出的特点是用光和影呈现生命的美与和谐。确实,伍尔夫很注重颜色与光线以及它们所产生的氛围、对人物和故事的影响。第一段就是对色彩与光的精彩描绘,仿佛一块色调丰富的调色板,比如:
不管是红的、蓝的、还是黄的,那影影绰绰的底盘儿里总还伸起一根挺直的花柱,粗头细身,上面乱沾着一层金粉。花瓣张得很开,所以夏日的和风吹来也能微微掀动;花瓣一动,那红的、蓝的、黄的光彩便交叉四射,底下褐色的泥土每一寸都会沾上一个水汪汪的杂色的斑点。亮光或是落在光溜溜灰白色的鹅卵石顶上,或是落在蜗牛壳棕色的螺旋纹上,要不就照上一滴雨点,点化出一道道稀薄的水墙,红的,蓝的,黄的,色彩之浓,真叫人担心会浓得迸裂,炸为乌有。
这段描写如果放在十九世纪某位现实主义大家的作品中,恐怕也不会让读者失望,伍尔夫对光与色彩的捕捉十分到位。“所有伟大作家都是运用色彩的伟大画家,正像他们也是伟大的音乐家一样:他们总是设法让他们的景物辉耀,黯淡,在视觉中变化。”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不妨说这篇小说是一幅流光溢彩的印象主义画卷,作家对色彩、光线的敏感以及细致的描绘与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对生命与美的感悟十分接近。正因为如此,马克·胡赛才说《邱园》这种视觉上的强烈效果不由得令人联想到塞尚与莫奈的画。
人们常说伍尔夫的小说中缺乏传统意义上的情节、人物,而《邱园》因为是小说家创新实验的结果,读者仍然能够看出传统小说的痕迹。几个描绘人物的片断(仅仅是片断),放入其他传统作家的小说,也不见得就不够生动,只不过作者关注的焦点转到了人物的内心联想。尽管读者最初的印象也许是流水账式的,小说的不同阶段其实却是经过精心安排的,不论是形式上还是主题上都是如此。我们来看,作家一共描写了四对人物,第一对是带小孩的夫妇;第二对是两个男的,一个年轻,一个年老;第三对是两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最后一对则是年轻的男女。呵呵,还能有比这更能完整地体现男与女,年老与年青之间的对照的安排吗?就人物刻画本身来说,他们也许只不过是速写,但把这些片断连接在一起却表明,即使是最细微的细节,虽看似平常,却实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