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伍尔夫小说《邱园》浅析
作者:范圣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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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中描绘的第一对人物是赛蒙和爱理诺这对夫妇。赛蒙回忆起来的是十五年前向莉莉求婚的情形,爱理诺回想的则是二十年前小湖畔的轻轻一吻。两人的心理活动看似毫不相干,但其实爱理诺说得很明白:“有多少先人长眠在这园子的大树底下,到了这儿能不想起过去吗?……我们的过去不就只留下了这么一点陈迹?……我们的幸福不就受他们所赐?我们今天的现实不就由他们而来?”作者在此引出了这篇小说中的两种对照:过去与现在,爱情与生死的对照。伍尔夫偏爱在小说中使用对照的手法,这在她的其他作品中也有很突出的表现。这个片断中还有一处有趣的细节,赛蒙向莉莉求婚的时候,“我不知怎么忽然心血来潮,认定那蜻蜓要是停下来,停在那边的叶子上,停在那大红花旁的阔叶上,那她马上就会答应我的婚事。”蜻蜓与绿叶红花跟莉莉答应不答应婚事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在外人(或读者)看来显然没有。可是小说中的人物却认为必然有,而且果然“由于”蜻蜓没有停下,最后与他结婚的不是莉莉,而是爱理诺。生命中的必然与偶然从来都不是绝对的,赛蒙也许没有意识到,但伍尔夫显然很明白这一点。
有意思的是,在接下来的片断中花坛里出现了一只蜗牛(哈哈,又是蜗牛,是《墙上的斑点》中的那只吗?),它也像人一样在邱园里闲逛,只是与人不同的是,人们“走路的样子差不多都是这样不拘常格,脚下也都没个准谱儿”,而“蜗牛似乎心目中有个明确的去处”。作者还特意安排了一只青虫来与蜗牛作对照,青虫起初打算从蜗牛面前横穿过去,但又犹豫了,临了还是回头向相反的方向而去。它虽然“迈着原先那样快速而古怪的步子”,却没有自己的目的地,正是在这一点上与蜗牛不同。虽然在故事中蜗牛历经周折还是没能爬过一片树叶的距离,但与人类的生存状况相对照,与青虫相对照,蜗牛有自己坚定的目标,而人却缺乏生活的目的,这实在是作家构思的巧妙之处。
第二、三对人物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大正常”。他们的对话似乎杂乱无章,老头儿高谈阔论,年轻人却似乎心不在焉,“有时过了好大半晌才开口,有时则干脆来个不吭声”。而老头儿话说得简直没个停,“对方不答腔,他可以自得其乐地笑笑,又接着说了起来,仿佛这一笑就表示对方已经回了话似的”。两人之间根本就没有交流。老头谈的都是些什么呢?天国、亡灵、乌拉圭的森林、夜莺、海滩、美人鱼,没有半点逻辑性。他隐隐约约见到了一位穿黑衣的妇女就开始念念有词,做出痴痴狂狂的手势,连动作也是疯疯癫癫的。另外两个上了年纪的妇女也让读者“有点摸不着头脑”,作者自己不就说了吗?“那杂拌儿似的对话也实在难懂”。可是这两对人物的出现却不是没有理由的。有评论家曾说伍尔夫意在表现人生的断片与漫无目的,现实生活的平庸琐碎,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心灵沟通上存在着的不可逾越的障碍。这种看法是不无道理的,显然作品本身就由零散而朦胧的印象组成,小说的主题与散乱的印象主义式的描绘之间也是有呼应的。
最后出场的一对年轻人之间的沟通就更有意思了:
“什么叫‘那’呀——你这‘那’字,意思指啥呀?”
“啊,说说罢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你还会不明白?”
这是典型的恋人之间的小小口角。而“这几句对话,每一句说完之后总要歇上好大一会儿,口气也都很平淡、单调”。这与第一对出场的夫妇俩显然又是一个对照。年轻的恋人们“稚嫩的心灵却已经感受到话的分量奇重了”,“谁说得定这些话里不是藏着万丈深崖呢?谁说得定这丽日之下,背面坡上不是一片冰天雪地呢?谁说得定?”作者要告诉读者的仍然是生活的不确定性以及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困难。因为谁都不知道话说了之后会有什么结果,甚至“他一听立刻觉得这话的背后像是朦胧浮现起一个幽影”,恋人之间尚且如此,遑论其他。有评论说《邱园》充分地表现了现代生活的无序、现代社会发展的无法预测的惶惑,主要的基调就是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如果光从描绘人的这一部分来看,这种看法是成立的,四对人物都不同程度地说明了这一点。尽管如此,作家的语调仍然是欢快、和谐、乐观的,伍尔夫并未试图表现人生的无意义或空虚。所以当他最后请她去喝茶的时候,“她终于还是跟着他去了”。
总的说来,《邱园》中有关人的部分叙述的是一系列的日常琐事,通过无所不知的叙述者刻画人物的内心独白,表现人物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而通过对不同叙事视角的把握表现自然背景与人以外的生物,也是作者关注的一个焦点,并与人的世界形成鲜明的对照。所有的事件都以邱园和花坛为舞台,对景物的描写、人物的对话片断与内心独白是交错在一起的,小说包涵了丰富的意象,并以其洗练简约的风格而为评论家所赞赏。
伍尔夫曾说:“心灵接纳了成千上万个印象——琐屑的、奇异的、倏忽即逝的或者用锋利的钢刀深深地铭刻在心头的印象。它们来自四面八方,就像不计其数的原子在不停地簇射。”《墙上的斑点》也好,《邱园》也罢,对作家心灵所接纳的“琐屑的、奇异的、倏忽即逝的”印象的刻画无疑是十分出色的。而《邱园》虽然短小精悍,却包含了现代小说结构上的特征,即更多地具有空间性,而将时间压缩成瞬间或者片断,因而在较大程度上放弃了传统小说的时间性叙事结构,这无疑是小说艺术上一个重大的变革。
最后要说说题目的翻译,Kew Gardens 译成《邱园记事》似乎不够恰当,因为整篇小说几乎没有“记事”,有的只是故事的片断,作者的目的也不在叙事,译成《邱园记事》似乎只是为了照顾中文读者的习惯。而另外一个译名《楸园杂记》似乎稍好些,但笔者以为直译为《邱园》则是更好的选择。
附:
邱园记事
□伍尔夫
卵形的花坛里栽得有百来枝花梗,从半中腰起就满枝都是团团的绿叶,有心形的也有舌状的;梢头冒出一簇簇花瓣,红的蓝的黄的都有,花瓣上还有一颗颗斑点,五颜六色,显眼极了。不管是红的、蓝的、还是黄的,那影影绰绰的底盘儿里总还伸起一根挺直的花柱,粗头细身,上面乱沾着一层金粉。花瓣张得很开,所以夏日的和风吹来也能微微掀动;花瓣一动,那红的、蓝的、黄的光彩便交叉四射,底下褐色的泥土每一寸都会沾上一个水汪汪的杂色的斑点。亮光或是落在光溜溜灰白色的鹅卵石顶上,或是落在蜗牛壳棕色的螺旋纹上,要不就照上一滴雨点,点化出一道道稀薄的水墙,红的,蓝的,黄的,色彩之浓,真叫人担心会浓得迸裂,炸为乌有。然而并没有迸裂,转眼亮光一过,雨点便又恢复了银灰色的原样。亮光移到了一张叶片上,照出了叶子表皮底下枝枝杈杈的叶脉。亮光又继续前移,射到了那天棚般密密层层的心形叶和舌状叶下,在那一大片憧憧绿影里放出了光明。这时高处的风吹得略微强了些,于是彩色的亮光便转而反射到顶上辽阔的空间里,映入了在这七月天来游邱园的男男女女的眼帘。
花坛旁三三两两的掠过了这些男男女女的身影,他们走路的样子都不拘常格,随便得出奇,看来跟草坪上那些迂回穿飞、逐坛周游的蓝白蝴蝶倒不无相似之处。来了一个男的,走在女的前面,相隔半英尺光景,男的是随意漫步,女的就比较专心,只是还常常回过头去,留心别让孩子们落下太远。那男的是故意要这样走在女的前面,不过要说有什么心眼儿恐怕倒也未必,他无非是想一路走一路想想自己的心思罢了。
“十五年前我跟莉莉一块儿上这儿来过,”他心想。“我们坐在那边的一个小湖畔,那天天也真热,我向她求婚,求了整整一个下午。当时还有只蜻蜓老是绕着我们飞个没完。这蜻蜓的模样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我还记得她的鞋头上有个方方的银扣。我嘴里在说话,眼睛可看得见她的鞋子,只要看见她的鞋子不耐烦地一动,我连头也不用抬一下,就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了。她的全副心思似乎都集中在那鞋上。我呢,我却把我的爱情、我的心愿,都寄托在那蜻蜓的身上。我不知怎么忽然心血来潮,认定那蜻蜓要是停下来,停在那边的叶子上,停在那大红花旁的阔叶上,那她马上就会答应我的婚事。可是蜻蜓却转了一圈又一圈,哪儿也不肯停下——不停下对,不停下好,要不今天我也不会同爱理诺带着孩子在这儿散步了。我说,爱理诺,你想不想过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