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伍尔夫小说《邱园》浅析

作者:范圣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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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问这个干什么,赛蒙?”
  “因为我就是在想过去的事。我在想莉莉,当初跟我吹了的那个对象。……咦,你怎么不说话呀?我想起过去的事,你不高兴了吗?”
  “我干吗要不高兴呢,赛蒙?有多少先人长眠在这园子的大树底下,到了这儿能不想起过去吗?长眠在大树底下的那些先人,那些不昧的亡灵,他们不就代表着我们的过去?我们的过去不就只留下了这么一点陈迹?……我们的幸福不就受他们所赐?我们今天的现实不就由他们而来?”
  “可我,想起的就是鞋头上一个方方的银扣和一只蜻蜓……”
  “我想起的可是轻轻的一吻。二十年前,六个小姑娘在那边的一个小湖畔,坐在画架前画睡莲,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开红花的睡莲。突然,我脖颈儿上着了轻轻的一吻。我的手就此抖了一个下午,连画都不能画了。我取出表来,看着时间,我限定自己只准对这个吻回味五分钟——这个吻太宝贵了。吻我的是一位鼻子上长着个疣子的鬓发半白的老太太,我这辈子就是打这开始才真正懂得了吻的。快来呀,卡洛琳,快来呀,休伯特。”
  于是他们四个人并排走过了花坛,不一会儿在大树间就只留下了四个小小的身影,阳光和树阴在他们背上拂动,投下了摇曳不定的大块斑驳的碎影。
  卵形的花坛里,那红的、蓝的、黄的光彩刚才在蜗牛壳上停留了有两三分钟光景,这会儿蜗牛似乎在壳里微微一动,然后就费劲地在松松碎碎的泥巴上爬了起来,一路过处,松土纷纷翻起,成片倒下。这蜗牛似乎心目中自有个明确的去处,在这一点上可就跟前面一只瘦腰细腿、怪模怪样的青虫不一样了,那青虫高高的抬起了腿,起初打算从蜗牛面前横穿而过,但是转而又抖动着触须犹豫了一会,像是考虑了一下,临了还是迈着原先那样快速而古怪的步子,回头向相反的方向而去。褐色的峭壁下临沟壑,沟内有一湖湖深深的绿水,扁扁的树木犹如利剑,从根到梢一起摆动,灰白色的浑圆大石当道而立,还有那薄薄脆脆的一片片,又大又皱,拦在地里——这蜗牛要去自己的目的地,一路上就有这么许多障碍横在一枝枝花梗之间。蜗牛来到了一张圆顶篷帐般的枯叶跟前,还没有来得及决定是绕道而过还是往前直闯,花坛跟前早已又是影晃动,有人来了。
  这一回来的两个都是男的。那年轻的一个,一副表情平静得似乎有点不大正常。同行的另一位说话时,他就抬起眼来,直勾勾地一个劲儿盯着前方,同行的那位话一说完,他就又眼望着地下,有时过了好大半晌才开口,有时则干脆来个不吭声。另一位年岁大些,走起路来高一脚低一脚的,摇晃得厉害,那朝前一甩手、猛地一抬头的模样,很像一匹性子急躁的拉车大马,在宅门前等得不耐烦了,不过对他来说,他这种动作却并没有什么用心,也没有什么含意。他的话说得简直没有个停,对方不答腔,他可以自得其乐地笑笑,又接着说了起来,仿佛这一笑就表示对方已经回了话似的。他是在谈论灵魂——死者的灵魂。据他说,那些死者的灵魂一直在冥冥之中向他诉说他们在天国的经历,千奇百怪的事儿,什么都有。
  “天国,古人认为就是色萨利,威廉。如今战争一起,灵物就常在那里的山间徘徊出没,所过之处声震如雷。”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像是听着,然后微微一笑,猛然把头一仰,又接着说:
  “只要一个小电池,另外还要一段胶布包扎电线,以免走电……叫漏电?还是走电?……不管它,这些细节就不用说了,反正人家也听不懂,说了也没用……总之,把这个小机关就装在床头,看哪儿方便就搁在哪儿,比方说,可以搁在一只干净的红木小几上。哪个女人死了丈夫,只要叫工匠把这一切都按照我的指示装配齐全,然后虔心静听,约好的暗号一发出,亡灵马上就可以召来。那可只有女人才行?选死了丈夫的女人?选还没有除下孝服的女人?选……”
  刚说到这儿,他似乎就在远处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衣服,在阴影里看来隐隐像是紫黑色的。他马上摘下帽子,一手按在心口,口中念念有词,做出种种痴痴狂狂的手势,急匆匆向她走去。可是威廉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为了把老头儿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又举起手杖在一朵花上点了点。老头儿一时似乎有些惶惑,他对着那朵花瞅了一阵,凑过耳朵去听,好像听到花儿里有个声音在说话,就搭上了腔。于是他就大谈其乌拉圭的森林,说是在几百年前他曾经同欧洲最美丽的一位小姐一起到那里去过。只听他嘟嘟囔囔的,说起乌拉圭的森林里满地都是热带野花的蜡一般的花瓣,还说起夜莺啦,海滩啦,美人鱼啦,海里淹死的女人啦。他一边说着,一边就不由自主地被威廉推着往前走,威廉脸上那种冷漠自若的表情也慢慢地变得愈来愈严峻了。
  接踵而来的是两个上了点年纪的妇女,因为跟老头儿相距颇近,所以见了老头儿的举动,未免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两个女人都属于下层中产阶级,一个体形奇肥,十分笨重,另一个两颊红润,手脚还相当麻利。她们那种身份地位的人往往都有这么个特点,就是看见有人——特别是有钱人——举动古怪,可能脑子不大正常,那她们的劲头马上就上来了。可惜这一回离老头儿终究还不够近,没法肯定这人到底只是行径怪僻呢,还是当真发了疯。她们对着老头儿的背影默默端详了好一会儿,偷偷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眼色,然后又兴致勃勃地继续谈了起来,那杂拌儿似的对话也实在难懂:
  “奈尔,伯特,罗特,萨斯,菲尔,爸爸,他说,我说,她说,我说,我说……”
  “我的伯特,妹妹,比尔,爷爷,那老头子,白糖,白糖,面粉,鲑鱼,蔬菜,白糖,白糖,白糖。”
  就在这一大篇话像雨点般打来的同时,那个胖大女人见到了这些花朵冷淡而坚定地笔直挺立在泥地里,便带着好奇的神情盯着看了起来。那模样儿就像一个人从沉睡中醒来,看到黄铜烛台的反光有些异样,便把眼睛闭了闭再睁开,看到的还是黄铜烛台,这才完全醒了过来,于是就聚精会神地盯着烛台看。所以那大个子女人干脆就对着卵形花坛站住不动了,她本来还装模作样像在听对方说话,现在索性连点样子都不装了。她由着对方的话像雨点般的向她打来,她只管站在那里,轻轻款款地时而前俯,时而后仰,一心赏她的花。赏够了,这才提出,还是去找个座位喝点茶吧。
  蜗牛这时已经完全考虑过了:要既不绕道而行,又不爬上枯叶,还能有些什么样的法子,可以到达自己的目的地?且不说爬上枯叶得费那么大的劲儿,就看这薄薄的玩意儿吧,才拿触角的尖头轻轻一碰,就摇摆了半天,稀里哗啦好不吓人,是不是能担得起自己的那点分量,实在是个疑问;所以蜗牛终于还是决定往底下爬,因为那枯叶有个翘起的地方,离地较高,蜗牛完全钻得进去。蜗牛刚刚把头伸进缺口,正在打量那褐赤赤的高高的顶棚,对那里褐赤赤冷森森的光线还没有怎么适应,外边草坪上又有两个人过来了。这一回两个都是年轻人,一男一女。两人都正当青春妙龄,甚至可能还要年轻些,正如粉红鲜润的蓓蕾还含苞待放,长成了翅膀的彩蝶尚未在艳阳下展翅飞舞。
  “走运,今天不是星期五,”那男的说。
  “怎么?你也相信有运气?”
  “星期五来就得破费六个便士。”
  “六个便士算得了什么?那还不值六个便士?”
  “什么叫‘那’呀——你这‘那’字,意思指啥呀?”
  “啊,说说罢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你还会不明白?”
  这几句对话,每一句说完之后总要歇上好大一会儿,口气也都很平淡、单调。两口子静静地站在花坛边上,一起按着她那把阳伞,摁呀摁的,把伞尖都深深地按进了松软的泥土里。他把手搁在她的手上,两人一起把阳伞尖都按进了泥地,这就很不寻常地表明了他们的感情。其实他们这短短的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也一样大有深意,只是意重情厚,话的翅膀太短,承载不起这么大的分量,勉强起飞也飞不远,只能就近找个寻常话题尴尬地落下脚来,可他们那稚嫩的心灵却已经感受到话的分量奇重了。他们一边把阳伞尖往泥土里按,一边暗暗琢磨:谁说得定这些话里不是藏着万丈深崖呢?谁说得定这丽日之下,背面坡上不是一片冰天雪地呢?谁说得定?这种事儿谁经历过?她不过随便说了一句,不知邱园的茶好不好,他一听立刻觉得这话的背后像是朦胧浮现起一个幽影,似乎有个庞大而结实的东西矗立在那儿。好容易薄雾慢慢地散去,眼前似乎出现了……天哪,那是些什么玩意儿?……是雪白的小桌子,还有女服务员,先瞅瞅她,又瞅瞅他。一付账,得两个先令,可不是假的。他摸了摸口袋里那个两先令的硬币,暗暗安慰自己:不是做梦,绝对不是做梦。这种事本来谁都觉得毫不足怪,惟有他和她是例外,如今可连他也感到这似乎不是非非之想了,而且……想到这里他兴奋得站也站不住、想也没心想了,于是他猛地拔出阳伞尖,急不可耐地要去找喝茶的地方,和人家一样喝茶去。
  “来吧,特丽西,咱们该喝茶去了。”
  “这喝茶的地方可在哪儿啦?”她口气激动得难描难摹,两眼迷惘四顾,一任他牵着走,把阳伞拖在背后,顺着草坪上的小径而去。她把头这边转转那边转转,这里也想去那里也想去,喝茶也不在心上了,只记得哪儿野花丛中有兰草仙鹤,哪儿有一座中国式的宝塔,哪儿还有一头红冠鸟。可她终于还是跟着他去了。
  就这样,一双双一对对,从花坛旁不断过去,走路的样子差不多都是这样不拘常格,脚下也都没个准谱儿。一层又一层青绿色的雾霭,渐渐把他们裹了起来,起初还看得见他们的形体,色彩分明,可是随后形体和色彩就全都消融在青绿色的大气里了。天气实在太热了?选热得连乌鸦都宁可躲在花荫里,要隔上好大半天才蹦跶一下,就是跳起来也是死板板的,像自动玩具一样。白蝴蝶也不再随处飞舞,自在遨游了,而是三三两两上下盘旋,宛如撒下了白花花的一片片,飘荡在最高一层鲜花的顶上,勾勒出一副轮廓,活像半截颓败的大理石圆柱。栽培棕榈的温室玻璃作顶,光芒四射,仿佛阳光下开辟了好大一个露天市场,摆满了闪闪发亮的绿伞。飞机的嗡嗡声,是夏日的苍穹在喃喃诉说自己激烈的情怀。远远的天边,一时间出现了五光十色的许多人影,有黄的也有黑的,有粉红的也有雪白的,看得出有男,有女,还有孩子,可是他们看见了草地上金灿灿的一大片,马上就动摇了,都纷纷躲进树阴里,像水滴一样融入了这金灿灿、绿茸茸的世界,只留下了几点淡淡的红的、蓝的残痕。看来一切庞然大物似乎都已被热气熏倒,蜷作一团,卧地不动,可是他们的嘴里仍然吐出颤颤悠悠的声音,好似粗大的蜡烛吐着火苗儿一样。声音。对,是声音。是无言的声音,含着那样酣畅的快意,也含着那样炽烈的欲望,孩子的声音里则含着那样稚气的惊奇,一下子把沉寂都打破了。打破了沉寂?这里哪儿来的沉寂啊。公共汽车的轮子一直在不绝飞转,排档一直在不绝变换。嗡嗡的市声,就像一大套连环箱子①,全是铸钢浇铸的,一箱套一箱,箱箱都在那里转个不停。可是那无言的声音却响亮得压过了市声,万紫千红的花瓣也把自己的光彩都射入了辽阔的空中。
  舒心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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