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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晓枫散文中的几个关键词
作者:东 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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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神
“神”一词在周晓枫散文中出现的频率,几乎接近于“死亡”一词。
读她的散文,我们就会发现,周晓枫经常叙述叙述着就代“神”(包括上帝和魔鬼)言。比如,在《焰火》中,她发出这样的疑问:“神会不会轻视人类的赞美?那些构成焰火的,是否不过是上帝眼睛中的彩色纸屑,轻飘,琐碎,暂时被保留,仅仅被儿童宠爱?”在《黑童话》中,她写道:“为了爱我们,神付出昂贵代价:即使在教堂,我们也听不到神的声音;他从不显现闪耀光芒的身体,来增加我们的信赖。神在沉默中隐忍,以使烛火旁各自祈祷的人们能够相互需要,相互安慰”等等,很多,很多。
周晓枫对“神”的青睐有加,显然与所谓的迷信思想无关。我想,她的“神”大抵包括三个层面的意思:一是西方哲学意义上的神,代表着存在主义的最高意志。二是周晓枫的“拟童”心理。她在《幼儿园》中说:“我始终是个拟态中的孩子。”在孩子眼里,神无疑是崇高、圣洁的代名词。这种心理,便于她对童年记忆的叙写。三是周晓枫的宗教情怀,这是最关键的,也可以说是对前两个方面的涵盖。她在《圣诞节的零点》中说:“我清醒意识到自己从未放弃自学生时代开始的宗教怀疑。”既然从未放弃宗教怀疑,想必宗教情深。周晓枫的宗教情怀,主要表现在:对天地自然持久的关注热情和世间诸多存在的悲悯及敬畏之心,这在《它们》《幼儿园》《动物园》等篇章和《收藏》一书中均有表现。
散文理论家王兆胜在《谈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价值失误》一文中说:“宗教信仰的真空也是二十世纪中国作家的价值迷失之处……缺乏宗教情怀对文学最直接的危害是:崇高、神圣和神秘丧失了,坚定、宁静、博大而幸福的心灵被掏空了,所留下来的只是无家可归、不断喧嚣、浮动着泡沫,而又不停地追逐着的无尽的潮水。”
“倘神不在,世界将一无所有。”(柏拉图语)从这个意义上讲,周晓枫的宗教情怀,同样难得和可贵。
(6)风格,或者说个性
风格和个性,在某种情形下显然是同义语。说某某人很有风格,跟说某某人很有个性,彼此彼此。
风格对于一个作家而言(也包括所有艺术家),在我看来,非常必要,也是至关重要的。它是一个作家的“标识”,能让你于芸芸众生中“鹤立鸡群”。它是区别芸芸众生的“这一个”,因而不至于被芸芸众生所淹没。中外文学史(也包括艺术史)表明,凡是越有风格(个性)的作家(也包括所有艺术家),其作品就越有魅力,而且经久不衰,愈久而弥香。比如,卡夫卡,博尔赫斯……现代绘画之父塞尚有一句很著名的话:“像我这样的画家,每隔一个世纪才会出现一个。”虽不谦虚,甚至有点狂妄,却也是其作品独具的个性使然。
周晓枫是个追求风格写作的作家,她强调个性,强调与众不同的异质性、独创性,强调独立判断和智慧。她说:“所谓新散文,我理解是在题材、结构、语言方式等方面都比较强烈地追求个人风格:求新、求变、求异。”她的写作正是按照她的理解,在努力探索,在执著实践。读她的作品,无论是题材的广博、结构的繁复,还是语言的力道,较传统的东西,确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
《来自美术的暗示》是周晓枫新近的一篇随笔,顾名思义,就是美术作品(四幅)给周晓枫带来的创作上的启迪和感悟。但在我看来,这篇随笔,无疑是周晓枫的一篇艺术或者说创作宣言:我愿自己像病毒一样,坚持复制自己的风格,即使很快会被公众尺度消灭;我宁愿拿声誉冒险,宁愿在无人阅读的孤独,或者为数甚少的读者对自己的人品猜疑中,驰骋于艺术的危险疆域;作为一名女性写作者,我希望自己能够写出女性真实的成长、疲倦、爱和疼感。从这里,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周晓枫为艺术、为创作、为自己所坚持的无比忠诚以及孤胆而倔强的执著与勇气。
周晓枫的创作观,给当下散文写作者的启示,应当说不是可有可无的,尤其在如何对待公众尺度和集体趣味上,更值得当下一些散文写作者们深刻思索。是一味地取悦集体的趣味,向读者缴械,向媒体卑躬(如果纯为生计计、稻粱谋,倒可以理解),从而将艺术水准向现实做出妥协和降低?还是在写作的过程中把自己所坚持的信念向前推进,由此生成新的散文的秩序,使人们看到散文领域的改变?孙文波说:“诗,从来都是在改变自身的形态中获得生命力的,它做的是自身外延的扩大的工作。”这句话,我想同样适应于散文,而且还可以加一个“非常”之词。而文学创作显然不是人大选举,那种靠大家投票表决的方式来决定“好”与“坏”,多少有些滑稽。一些写作者之所以特别看重公众尺度和集体趣味,表面上看是怕发表不了,怕得不到大家认可,骨子里其实是怕被埋没、怕无人阅读的孤独,多多少少还有一丝“文学史”情结。孰不知,有多少中外艺术大家在生前连作品发表都成问题,但谁又能否认他们的优秀和艺术贡献呢,包括我们的诗人海子。
欣赏朴素的这句话:“文学不是抚慰品,不是按摩椅;文学是向阅读者诉说自己的愤怒的呐喊和良心的呼声。”我的理解是,文学创作特别是诗歌和散文创作,必须有自己的声音,而且这个声音必须迥异于他人,即周晓枫所强调的个人经验、个人见地、个人的语言方式,而要做到这一点,强调“在场”,追求“在场”写作——用自己的五官和身体去言说和感受,则成为了必须。在这方面,周晓枫及一批新散文运动的健将们已经和正在行进着。
参考文章:
1谢有顺《文学身体学》。
2王兆胜《谈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价值失误》(《十博士直击中国文坛》,李建军编,中国工人出版社)。
3孙文波《我对当代诗批评的态度》(刊登于《诗选刊》2004年第9期)。
4朴素《关于余秋雨》。
5周晓枫部分作品。
附:
你的身体是个仙境
□周晓枫
她的胸和身材都变形得厉害——两年没见了,她刚刚在几十个小时以前做了母亲。我的女友怀抱着满身通红的褶皱婴儿,给我古怪的错觉:看陌生人抱着小怪物。这就是女人的幸福。女友向我出示剖腹产的刀口:纱布红红黄黄的渍迹,刀口长得吓人。人们从她的血肉中夺取孩子,从此,她的命被劈开了。
我的腹部有一道相似的伤痕,它跟了我二十多年,我都快忘了那是手术刀的业绩了,好像与生俱来,我天生就不完整。九岁那年,它如此醒目,我直起身子或弯腰都疼,身体藏了把折刀似的。
肉体意识通常是由疼痛唤醒的。那天放学途中我有意落在后面,缓慢地蹲下来,背靠涂满炭黑字迹的电线杆,最下面那行斜写的字迹就印在我身后:“金明军是条狗!”蝙蝠缭乱地飞,我承受剧痛,却羞于求援。路人黑色的脚在眼前交错。身体的灾难瞬间就把我推入深渊。天黑了,我遭到蒙面世界的抢劫。
大夫后来对妈妈说,畸胎瘤已经体位扭转,再晚来一会儿我就会休克。他诧异我为什么独自忍受那么长时间而不叫喊。他不知道我害羞到什么程度,尤其针对与肉体相关的事情。我幻想自己有鱼一样无声无息的肉体。
或者,我预感到这种不祥的疼痛会带来羞耻。住进妇科,我是多年来病房里年龄最小的患者。肿瘤自我降生就寄存体内,跟着我一起长,如同我的胎儿。妈妈叮嘱我,一旦别人问起,要说做了阑尾炎手术,千万别提妇科。体检时校医怀疑了:阑尾手术刀口怎么会在这儿?我坚持妈妈的说法,死不改口。我从九岁起就开始为了荣誉而撒谎……像真有了什么可耻的把柄。为避免难堪,我后来尽量不去医院看病,身体不适也习惯忍着。
在医院里看的那场悲喜交集的电影,我终生不忘。术后一星期,护士把我推到休息室看电视,正在播放香港喜剧《蟋蟀皇帝》。让人非常痛苦的喜剧——因为我笑的时候震动伤口,疼得我忍不住哭。休息室里只剩我一个人,坐在轮椅里,无力把自己推回去。我又的确被剧情吸引,就这么边看、边笑、边哭。等护士把我送回病房,我伏在枕头上,泪水流得更欢。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委屈。一个不纯洁的妇科手术,让我连承受欢乐的能力都丧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