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羊的社会及宿命
作者:筱 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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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化的过程首先是获得的过程,组织完备的人——羊社会使其成员获得了安全,获得了温饱,获得了生息繁衍的和平环境。严冬时节,有早已备好的棚圈和丰足的干草,再不必于风雪之夜颠沛流离。产羔时节,有奖赐的福利和哺喂的保障,再无需为寻一席安全的生产之地而冒险攀爬峭壁。长长的栅栏,与其说是限制和剥夺了羊的自由权利,不如说是阻挡了狼的入侵,保护了羊的生存权利。每一个时辰都合理安排严格规范的秩序,与其说是令个体步步萎败缩小,不如说是使群体日益发展壮大。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只有在人——羊同构的社会中,羊才享有了前所未有的富庶和繁荣。
退化是无处不在的:角的退化,腿的退化,听觉和视觉的退化,声带的退化,跳跃能力和攀缘能力的退化,速度的退化,警觉性的退化,判断力的退化,选择权的退化……在达尔文的理论中,物种似乎总是在追求进化的,其实未必尽然,这些社会化的羊,却像是追求退化的物种。每一步的退化,都能卸掉一层古典的忧虑和烦恼,都能换取进一步的太平和舒适。社会的昌盛是一剂灵药,在体内任何一处有所剥离因之可能发生痛痒的地方,抚慰着它们。
与此同时,它们也在快速地进化着,紧紧追随社会化的效率,产毛,产乳,产肉,产羔皮,产温文尔雅的性情,产服膺律令的理性,产恪尽职守的品德,在社会化的训练中不断调整,不断适应。
现在,它们的视力是超越性的,在栅栏不完整的地方,它们能用眼睛看见完整,甚至在没有栅栏的地方,它们也能看见栅栏,并自觉止步于那栅栏。它们的听力也是不寻常的,当牧人刚刚轻衔草叶,它们能通过同伴的蹄音,听见权威的号令。成群地,宛若河床中的白浪,向一个目标奔涌,无论目标是丰美的草场,还是断崖深壑。目标不是它们的信念,成群地奔涌,绝不离群才是它们的信念。所以它们的信念是最为直观的,最为切实的,永不破灭的。与牧人的呼哨比起来,这种群体奔涌的情势,是更具有震慑力和裹挟力的。与牧人的鞭子相较,是更不可抗的。
有论者认为:群众不管需要别的什么,他们首先需要一个上帝。但其实在上帝之前还有着更要紧的:群众不管怎样需要上帝,他们首先需要的是一个群体,一个数目越是众多越给人以安全感和力量感的群体,而一个能够召唤大众、凝聚群体的物象,便是他们渴盼的上帝。
羊性好群,这是它们建立社会的条件,是它们获得上帝的条件,也是上帝得以建立其统治的条件。一个无力而且平庸的条件,为它们阐释了一种社会理想,在它们身上,演绎了许多宗教故事。
5
获得上帝是羊群的福祉,获得羊群是上帝的福祉。羊的道德,不仅完善了羊的社会秩序,更重要的是帮助上帝完善了人的社会秩序。
善,美,安详,随群,牺牲……羔羊跪乳,是至孝,知礼;群而不党,是君子之忠义,之仁德。替罪羔羊,是至善的象征,它鼓励人们寻找不幸的替代,受难的替代,将罪孽转嫁于无辜者,它诱使无辜者替世人赎罪,献祭,献身祭坛成为一道人通往神的桥,成为一个最先聆听神谕并传递福音的使者,因之是一个幸福的使者。
《圣经·启示录》中说到天国里被七道印严封的书卷,或者是至高的福音至圣的密约吧?一个大力天使大声说:“谁配打开书卷拆开印呢?”天上、人间、地下没有谁能打开书卷,没有谁配打开书卷。这时候,走过来的是羔羊,看去像是被屠杀过的羔羊,从宝座上的主的手里接过书卷。即刻,狮面的牛面的鹰面的人面的活物以及众长老都跪在了羔羊面前,并齐声颂唱:
“你配拿起书卷拆开七印,
因为你曾被杀,用你的血从各族、各方、各民、各国
为上帝赎来圣徒;
你使他们成为王国,并作祭司侍奉上帝,
他们将统治这个世界。”
接着,成千上万的天使和天上、地上、海里所有被造之物都高歌附和:
“曾被屠杀的羔羊,
你值得接受权力、财富、智慧、能力,以及荣誉、荣耀和赞美!
愿赞美、荣誉、荣耀及能力
都属于宝座上在坐的,也属于羔羊,直到永远!”
像是对被屠杀的颂赞,又像是对屠杀的颂赞。颂赞之中,被屠杀就成了羊的宿命,羊的道德就在被屠杀中达到极顶。
东方的“民牧”同样予羊以慷慨的表彰——“羔有角而不任,设备而不用,类好仁者;执之不鸣,杀之不谛,类死义者……”背负苦难而不开口,忍受欺凌而不开口,无辜而被送上祭坛宰杀同样不开口,甚至连牛的觳觫也没有,被誉为“凛然就死”,这种哑羊的品德,令屠夫宽心,更令民牧宽心。
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中描述受害者对大屠杀的顺从与合作,写道:“他们的逻辑和理性是凶手计划中的一部分。……似乎上帝想毁灭某个人的时候,没有让他发疯,而是让他变得理性了。”“在这样的局面里,受害者的理性成了杀害他们的凶手手中的武器。也就是说,被统治者的理性往往是统治者的武器。”
弯曲至地的头颅——这是犹太人居住区里的诗句,也是令人惊骇的高效屠杀机器的一个注释。绝对的善和极致的理性,使受害者把自己的灭亡拽得更近。
6
阿伦特对大屠杀受害者的组织与合作的指摘,触动了一块无人触碰过的犹太人的疮疤,因之遭到了普遍的非议和攻击,以致失去多年的朋友。这在她自然是痛的,但更大的疼痛使得这些不成其为疼痛:那整个阴惨的历史中最阴暗的一章,那整个民族都极力掩盖的耻辱。她说:“与其他民族行恶相比,自己民族所干的恶行,对我来说,更加可悲。”
一场大面积的屠杀,不是数目有限的屠夫和屠刀所能完成的,它需要待宰羔羊大面积的顺从与配合。
沉默的目击者,清白的旁观者,无辜的消极苟安者……最终,逃脱不了杀戮的受害者。普遍的羊性纵容了普遍的罪恶。一如鲍曼所说:“在很大程度上,犹太人自身就是即将消灭他们的社会场景的一个组成部分。”但这是很难看见也很难证明的部分。羊性的善是静的,在历史舞台上是无声的、隐没的、匿名的,只作为一幕惨白的背景,让人唏嘘悲悯。
历史的眼睛看见塞满待宰羔羊的列车,一列一列驶向奥斯威辛,但这双眼睛看不到,车轮之下那些横跨科瓦河的桥,很多是犹太工匠巧手制作的。他们的理性并不指引他们协助加害者,他们的理性只诱使他们选择此时此刻的生存。生存的希望是仅存的最后一线希望,它就成了最高目标,压倒了人性中所有的元素,成为惟一的元素。人们全部的想像力,都在这最后一线希望中张开,于是就有非常态的想象机制搭救他们。他们愿意相信毒气室是日常生活的浴室,去往死亡营的路是秩序中的重新安置;他们愿意相信,昨夜被处决的同类是因为身上有污点,与自身的清白有一个合理的区别;他们也愿意相信,今晨被带走的父兄是因为老迈病弱,与自身生存的合理性还是一个区别……自我保全的希望似乎还存在着,他们宁愿选择沉默。
一群羊在头羊的引领下走向屠宰场,就像春日走向草场一样安详、恬静。头羊的安详,是一缕晨曦般的希望 ,最有效地抚慰了夜间有些噩梦的羊群。头羊是羊群中的长者、智者、组织者和领路者,行必居前,遇水则先涉,临险必挺身奋蹄。群羊有所信任,有所归附,因之将个体的责任卸在一处,堆成形态飘渺的集体责任。一只头羊的安详前行,胜过一百条鞭子的驱赶,紧相跟随进入一道栅栏,一个整饬的队列就抵达了屠场。
浓烈的血腥气是颇引起一阵惊恐的,但紧紧相挨的群体,数目庞大的群体,还有如常的太阳和清明的秩序,都有助于抚平这惊恐。我们常常止步于可怕事实的门槛,我们闭上眼睛,关闭知觉,关闭思想,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我们拒绝所视所听,因为我们不能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