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鸭绿江的另一边

作者:王小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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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我们过鸭绿江
  
  二OO二年的五月二号上午九点钟,中国的东北部晴朗,我们过鸭绿江。
  中国公民赴朝鲜旅游停办了两年,在二OO二年四月二十七号重新开通。为应付突然涌到辽宁丹东的大量游客,这个城市临时征用了几十辆市内公交车。一早,沿鸭绿江的路堵满了临时编号的汽车和穿行其间的旅游者。我也在喧闹中间。我们被告知,去朝鲜要备上足够的饮用水和熟食品。因为带了从小吃肉长大的儿子,我必须去买四日旅程中的补给。游走在人车之间的还有叫卖铅笔香口胶的,据说过境后可以作为礼品赠送给朝鲜孩子。中方导游向大家宣布了许多条“纪律”,主要是过了江不能乱说话乱走动。导游有点幽默,说不要跟朝鲜人讨论改革什么的,他们听不懂。
  不是雄赳赳气昂昂过的江。大铁桥黑滚滚。俯看江心,各式装扮花哨的游船很缭乱,有的飞驰有的悠闲,在浑浊江水里横竖穿行。远处,与我们并行了一段的,是另一条被炸断五十年的鸭绿江断桥,它又黑又锈留在原地,提示着人们,过去这里有战事。
  咣当咣当,车上的人规整他们临时买来的火腿肠方便面,所有人带着食物过江。我们将从北纬四十度的丹东,向南,到朝鲜首都平壤停留,然后再向南,到北纬三十八度的朝鲜与韩国交界的军事禁区板门店。
  车轮从鸭绿江桥另一侧落地就是另外的景象,空旷寂静清洁,天和地突然又平又扁,摊得很开,是另一种天地了。临着江边,有几件色泽暗淡的游乐设施,没见一个人,有树。
  很快,我注意到的第一个人,是路中心笔直站着的朝鲜新义州市交通警察,男的,正为我们这辆车指方向。身材瘦小,手臂伸得直,手的延长部分是红白相间的指挥棒,一根有点笨拙的油漆木棒。艳蓝的制服扎腰带,把人扎得更干瘪。他的站立以及周围背景明显地缺了点什么,显得有点奇特有点突然。很快到平壤,又看见女交警,才发觉朝鲜没红绿灯,没岗亭,没安全岛,没太阳伞,警察举着根指挥棒,挺宽的路中间画了一个白圈,她就站在圈中心。路上空荡荡,只有我们这一辆车。
  依然是右侧通行,我被那似乎还留有遥远记忆的一根油漆木棒指引着,进入了另一些人和他们的世界。
  
  2.特殊的行进
  
  火车进入朝鲜的腹地,几乎没见车,乡间有牛车,很大的木轮。朝鲜人多数在步行。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特殊行走,怪异又陌生。这感觉在进入首都平壤后更强烈,我仔细仔细地想,究竟是哪儿不对?只能隔着车窗玻璃看到的那些矮瘦的朝鲜人,他们的走究竟有什么不同?
  那是他们全民特有的行进姿态和节奏。绝没有交头接耳,没有前呼后应,没有左顾右盼,没有嬉笑玩闹,每个人都是完全孤立严肃的,正是由这些单个个人的东西南北行,构成了无限庞大的一个行进集体。
  人人向上扬着几乎没有表情的,农民般褐红的脸。不是散步又绝不是奔跑,只是朝着他的正前方,急促,一往无前。他们把四肢摆动得相当明显,步伐大,特别是双臂,看上去有点夸张地大幅度用力,像双桨深陷泥沼以后,急于划水求生一样。我从来没见过平民有这种走法,而且举国上下人人如此。好像无论谁无论往那个方向,目的地必然是同一个,它相当远相当神圣,必须以这个走法才可能勉强接近。衬托和夸张了这种行走的还有太空旷的街道,灰色高层建筑,极少街树,没有广告,没有低层民宅。没有一间街头售货亭,没有人间琐碎生活的气息。他们好像在灰颜料画出来的单调楼房间不太真实地走。
  平壤城里少数人提着黑包,几乎人人的包都相同,包也随人摆动,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除黑包以外,再没见人提任何东西,更多的人完全空摆着他的双手。从乡间到城市,无论什么人,只要他在路上,必然以这种奇怪的姿势向前。
  中国人也有了穿红戴绿的这一天,坐着崭新得还来不及上牌的空调旅游车,散漫随意,见到什么都新奇,见到什么都拍照。朝鲜人保持着应有的距离,不关注甚至不望我们一眼,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远方。
  新开通的朝鲜旅游有一个必须参加的项目,在平壤的五一体育场,它据说是全亚洲最大,可以容纳十五万观众,游人必须去那里观看大型团体操《阿里郎》,在出团前就要交相当于三十美元的门票费用,拒交者将不能成行。有人怀疑这是中方强加的收费项目,直到看了演出,或者在朝鲜停留两天以上,才不再简单地以商品社会的角度去想问题。不要忘记得太快了,这世上还有重要过金钱的事情。
  演出的确宏大,参加演出者十万人,据说排练了一年的时间,将连续演出六十天。被引导到正面看台的都是外国人,主要是中国人。两侧看台上整齐的平壤观众情绪明显与我们不同,一直不停地双手举过头顶呼喊鼓掌,我试着靠拢他们,隔着警察,看见那些新鲜泥土一样的脸上,让人惊异的亢奋和自豪。朝鲜导游说,这团体操是世界上没有的,中国二OO八年奥运会开幕式,已经邀请它的创作人员参与设计,他的话我并不确信,因为我本人在一九七三年的长春市就参加过类似的演出,规模不可比,但性质相同。当年,中国人曾经很会干这个。
  演出结束是夜里九点,到处是离场的人。被场内两小时强照明刺激过的眼睛一下进入黑暗。我们在完全无光亮的空地上走,突然有黑压压的人群接近,这是我们在朝鲜国土上和大批民众最近的接触。黑影迎面带来强烈的热气,长时间积累的汗渍味,劳动加泥土味。在朝鲜,凡接近人群,一定有这种特定的气味。几百人的整齐队伍斜着插过来,带着热的气浪擦身而去,一队过去又有一队。在黑暗里,只感到无数衔枚噤声疾走的人发出远比我们急促的嚓嚓脚步声。猛然出现一辆离开体育场的小汽车,极刺眼的灯光,首先照亮了七八个驱开人流的警察。赶紧闪避汽车的队伍突然暴露在强光里,是无数少年的脸。我越看他们,他们越不看我,更急着保持队形向前走。
  冲进黑暗里的这辆小汽车,车牌号我记住了,前面一颗五角星,后面的数字是六六四。这是我在朝鲜期间看到仅有的带五角星的车牌。
  汽车消失,黑暗又回来了。更多的队伍热腾腾地过去。我问朝鲜导游,参加演出的这些孩子要去哪。他说坐车回家。这么晚了,还有什么车?他说有地铁。可后来,同是这个导游,带领我们参观地铁站不成的解释是,平壤地铁只在每周四周日运行,而团体操演出在两个月中,将一日不停,这说明团体操的表演者在多数日子里必须步行回家。
  乘车经过乡村,偶然遇到几个静止不动的人,他们一定向我们的车辆招手,看来亲善朴实,无论大人孩子都有节奏地伸出浅色的掌心来,经过训练一样,让人想起当年的口号,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可是,只要车门打开,我们下车,他们迅速无声无息地散开,根本看不到他们是怎么遣散的。总之,附近百米内只剩下我们自己。似乎刚刚被他们欢迎的不是车中的人,而是那辆快速行驶的旅游车本身。
  刚到平壤下火车,中国游客被领向平壤站前右侧小广场,远看那里有几条无靠背的简易水泥长凳,本来悠闲地坐了人的,我急走,想走近了拍照。中国游客接近那广场,不过两分钟时间,长凳全空了。原来的人全部消失,又快又鸦雀无声,完全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向远处的街道看,只有昂着头空着手的赶路人。超过三十岁的中国人该了解这种快速的退避。但是,到了今天,连超过四十的我们也变得不习惯了。
  现在的中国人到一旅游地,拍照,问价,探路,好奇,擅自离队,任什么都想摸摸看看的特点,到了朝鲜自然感到不自由,除了几座高大建筑物,再没什么可以接近的。朝鲜人在朝鲜人的世界里坚定地走着,和其他完全无关。频道不同,层面不同,他们离得远又消失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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