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鸭绿江的另一边

作者:王小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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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鲜的农民并不匆忙地弯腰在田里做事。零星也见到人在没翻耕的稻田里挖野生的植物,好像挖野菜。在乡间道路上的走路人同样挺胸扬臂,不左右四顾。我想,朝鲜人没有中国东北农民形容的闲着卖呆儿吗?进入朝鲜第四天,我才在一个小火车站密闭的玻璃窗后面发现了拥挤在一起的面孔,很明显,他们在自以为安全隐蔽的地方,正带着极大的好奇在观察我们这些坐进口空调车一掠而过的外国人。自从这个发现以后,再去注意朝鲜的玻璃窗后面经常贴着黝黑的脸,他们在张望。这样才正常,像二十年前的中国。
  还有一些人,我说不清他的身份,在几个允许我们停留的广场边缘游动,一律拿一本书,但是眼睛不在书上。
  朝鲜的孩子们,他们除读书以外,都在什么地方逗留,以什么方式玩,像我们这种旅游法儿,没可能知道。平壤的傍晚,大约一小时内有匆匆赶路回家的行人,很快,它静得不像一座城市,只有太宽的街面空空荡荡袒露着。洪导游说,他的国家实行全民免费住房,免费教育和免费医疗。中国人马上问,大学的学费由谁出。回答是国家。中国人顿时感慨,要供一个大学生需要多少人民币!洪导游说,他在中国读书,正是朝鲜最艰难的三年,一九九五年到一九九七年大灾荒,他说自己很没良心,当了逃兵,没和他遭遇困境的国家在一起,所以他现在要好好干。他的好好干,目前就是突击讲好中国话。导游的大女儿在平壤第二少年宫,在带我们参观平壤第一少年宫的时候,他不断重复这话,让我们联想到少年宫不是容易进入的圣地。他还强调,一个国家必须重视知识分子:没有知识人,不行!我感觉他在暗示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同时暗示他的国家比中国进步开明。
  在中国,我没见过这么富丽堂皇的少年宫,它更像一个对外接待景点,不是给孩子们的活动场所。和过去中国的少年宫一样,佩戴红领巾的孩子在这里画画跳舞练琴,有一间电脑房,都是男孩,我儿子进去看了几分钟,出来对我摇头。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没说。我们把从丹东带来的一包铅笔给了一个画石膏像的男孩,因为他画出了那个苍白人脸透露出的并不明显的忧郁。男孩接过礼物的动作有点不自然,好像那些笔是凭空落在他的手心里,他直接把它接住塞在画板下面,整个动作之小,只有他和我们能察觉,然后他继续他的临摹,没有抬头,没说谢谢。
  少年宫是石头建筑,徐敬亚走到哪儿都反复说,朝鲜啊,太缺乏新型建筑材料了,只有使用石材。徐敬亚观察朝鲜和我不同,他在延边朝鲜族自治州插队,有另一种感情。石头显出凉爽但是沉重压抑,就在石头屋子里孩子们让琴声不断。
  朝鲜的大部分山光秃荒芜,但是河水清,流过平壤的河叫大同江。早晨,我们坚持要去百货商店看,但是,导游以商店没到营业时间为由,把车停在江边,宣布自由活动。江水满盈,沿着堤岸,过来两个男孩,我们想和他们拍合影,怕被拒绝,就有点强硬,直接过去揽孩子的瘦肩膀,他们想挣脱,能感到暗中的用力和害怕。徐敬亚把口袋里的橡皮钥匙链指甲刀气球皮全塞到他们手里。我说,这是胁迫。孩子照过合影马上跑,跑了很远再回头看我们,又看手里多出来的东西。
  记得,有一个外国人说,他欣赏中国人“前消费时代的古朴的脸”,现在,这略带青铜色的形容必须让位给鸭绿江另一边的朝鲜人了。那是一些什么样的人们,女人男人孩子,他们的内心里都存放着什么。
  
  4.越困难越乐观的人们
  
  在有着二千四百万人口的朝鲜境内,作为中国旅游者停留了四天,我没见到一个拿一根小葱的路人,好像朝鲜人活着并不食人间烟火。
  去平壤的火车上,穿一身灰制服的男列车员手里一直握着个白炽灯泡,四个小时,无论走路扫地开关车门都不放下。为什么要始终拿着它?或者把它拧好,或者干脆扔掉。后来,我发现全朝鲜,除我们住的宾馆里,再没见过垃圾箱,没有这种装置。因为朝鲜不产生垃圾,没有纸巾没有罐装饮料没有塑料瓶没有纸袋塑胶袋。洪导游蹲在路边抽过烟,四处望望,小心地把烟头塞进路边下水井的铁篦。平壤也因此极其洁净,除风掀起的尘土外,可以说一尘不染。下午,成队的小学生蹲在人行道上,手拿小木棍清除路面砖缝里的泥土。红领巾飘飘。
  进入朝鲜,我们用上了外汇兑换券,一定的人民币换回几张印制并不精致的纸片。据说是极不公平的汇率:四朝元等于一元人民币。买一束又少又蔫的鲜花,放到金日成铜像前,要付出五十元人民币。
  我想到两年前在西安,又矮又丑的出租车司机对我嘲笑美国游客愚蠢,会拿出一把美元任你自取。我们在朝鲜就充当了那种美国人,手里的兑换券扑克牌一样送出去,随朝鲜的女售货员挑拣,没人会怀疑她们对金钱存有杂念。
  引用朝鲜书籍里的语言:朝鲜人民越困难越乐观地生活。
  这本书的作者是亲朝的日本人,署名为田隆司,书名为《金正日时代的朝鲜》,书后标明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印制,二OOO年出版的中文版本正式出版物。它详细讲述了朝鲜几年前的情况:“一九九四年七月八日金日成主席突然逝世,那天深夜,国家的各个地区突然倾盆大雨,雷电交加。人民都把它同主席逝世联系起来谈论,感到惊讶和悲痛,全世界都沉浸在悲哀之中……但雪上加霜,共和国连续四年遭到自然灾害,灾情是极其严重的,具体数字表明了这一点。一九九四年冰雹灾害,一九九五年洪水灾害,一九九六年洪水灾害,一九九七年高温灾害旱灾和海啸灾害”,下面,他引用了一系列数字,简要累计了三年中朝鲜的受灾人口,被他称为“难民”的有一千一百二十七万人,他说“这个时期遭到破坏的耕地,到现在也还没有恢复地力”。他在书中还专题探讨化肥问题,朝鲜不能自己生产钾肥磷肥,一直依赖于“社会主义市场的进口”,他责怪由于这个市场的解体,有些国家向朝鲜提出用外汇结算,使他们面临严重的化肥短缺,同时发生了能源危机,仅有的农机不能利用。我们在旅途中经常见到草棚下停放着陈旧的拖拉机。
  朝鲜的五月,刚绿的土地上只有零星散漫的劳动者和几面褪色的旗帜。一个丹东出租汽车司机告诉我,朝鲜每人每天配给粮食定量曾经是一百克。二两啊,一小捏啊,他说。
  到朝鲜的第二天,我们要求看看商店,努力了再努力,最后被带去了没有一个顾客的外汇商店。看来,我们学会自己识别市区内的商店了,门上有朝文,有大橱窗,有一两个女售货员,没有顾客,是朝鲜商店的特征。
  洪导游在埋怨,你们的要求太多了,什么都要看,没什么可看的!宾馆的商店不是每天让你们看?
  没人再为难追问这个导游,哪个国家宾馆在商场里摆卖饭锅和煤气灶?
  这个时时感到被刁难的朝鲜人连叫头痛,他想躲开中国人。但是,下一餐饭几点吃,人们总要问,而这类问题竟然不由导游或宾馆厨房说了算,导游说要请示科长的意见,他一个人站在宾馆大堂柜台前,焦躁不安等待科长的电话,有中国孩子过去拉他,你不会打手机吗?谁知道那科长是个什么人,总之,准时吃一餐饭不是件容易事。人们要求自己去外面吃,洪导游更紧张了,一口咬定出了门会走丢,他极力推荐去宾馆顶层吃夜宵。我们去了,上面没有第二伙客人,只一个女服务员,等了一小时,吃到了冷面,十五元人民币一碗。而几个沈阳游客锲而不舍,终于离开酒店,据说走出两公里,有专为外国游客搭建的临时小食摊,吃的也是冷面,不过,由洪导游全程陪同,他的要求是请他喝不低于五十度的烧酒。
  在我们烦闷地等冷面的时间里,服务员一点不急,她十分投入地看小电视,居然是好莱坞的《狮子王》,听说朝鲜电视只有一个频道,到周末有三个频道。我们房间里的电视始终只有一个频道,两个晚上都播出会议,胸前带奖章的老人在台上发言,台下的听众在流眼泪,所有发言的人不断发出“斯密达”的感叹声。我问洪导游,他说斯密达的意思是“是的”,表示肯定。我问他,有“不斯密达”这词吗?他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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