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鸭绿江的另一边
作者:王小妮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没有否定,没有怀疑,只有斯密达。
宾馆里的电视讯号经常断掉,屏幕上马上跳出了“福如东海”四个中国汉字,原来这电视是中国产长虹牌,顺便再注意周围,香皂是中国水仙牌,电灯开关是朗力电器,卫生间洗面池是唐山陶瓷。新地毯下面铺的地板胶图案是中国小城镇上最常见的。
我们在南部城市开城吃的午餐算一顿盛宴,每人面前隆重地摆满铜制餐具,食物精致,主人拿出了最好的烹调技艺,三分之一个煮鸡蛋刻出尖齿,每人一片橙子,极薄,大约一只高尔夫球的十分之一,我儿子打开所有铜碗扣盖,小声说,不会是这么一点点吧!斯密达,就是这些了。
有人告诉我,朝鲜人的月工资大约一百至一百五十朝元,每月十五号,三十号分两次到有关机构领取配给的食品。以日本人的计算方式,朝鲜人每月工资只能购买一公斤苹果。近来有朝鲜将取消配给制的说法,不知道它怎么样实施。
开城是座古城,曾经在五百年间做过高丽国的都城,据介绍有许多古迹,而我们只看到了没有内容的高丽博物馆,还有比平壤更空疏简陋的街道楼房。
确切地说,我们参加的是四日朝鲜革命领袖游,从故居到铜像到展示各国首脑赠送礼品的纪念馆。
每个晚上都住平壤,路总是重复,总在它的最中心转。第一次看到那座突出于所有高楼的黑灰色的建筑,感觉它像欧洲城市的古老教堂,事实上,它是一座一直都未完工的尖三角形的宏伟建筑,裸露的水泥和一座高入云中静止不动的塔吊。据说是一座高一百零五层的酒店,名为柳京饭店。有人说,一九九五年印刷的平壤图片上它就是这个样子,已经原地静止了七年?斯密达呀斯密达。
夜间穿过平壤有点奇异,天刚变色的时候,总感到有什么不对,渐渐发现由于所有楼房都是暗的,虽然都是统一的住宅楼,却没见和人的生活有关的一切,花草衣物晾衣杆,包括偶尔眺望夜色的人,什么都没有,干净单调到了让人怀疑这是一座空城。导游说,平壤居民只在房间里晾湿衣服,这是法律。天完全黑了,才发现其实有灯亮,一律是十五瓦的白炽灯,每一个窗口同一角度有一盏,绝无例外。除临街的一楼外,其他窗口一律不见窗帘,使那些楼房看上去像一些暗黄和漆黑相间的格子布,一张张整齐排列在前方。再晚一点,到处都黑了,出市中心广场,再没路灯,我们乘坐的车厢里倒通亮着,就这样穿过全黑的城市,完全是一种太空遨游的感觉。这会儿,轮到我们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
离开平壤的那个早上,迟迟不出发,听说洪导游前一晚喝了五十度的烧酒,睡不起来了。这只是一种说法,因为其他的旅游车也没动,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也许又在等候某一个科长的出发指令。在我前边不远,一辆车头前,一个中国人正紧挽住一个朝鲜人,两个人上身手臂扭在一起,中国人硬把什么东西塞给朝鲜人,后者坚决不收,我看见中国人手里拿的是一叠钱。后来,两个人分开了,都是中年人,都擦眼泪,不知道最后把钱留下的是谁。朝鲜人是个旅行车司机,我看见他擦过眼睛,在戴手套。
从各个方面得到的信息都说现在的朝鲜经济在好转,他们称前几年为“苦难行军”,现在改称“强行军”。在词汇变换以外,不知道他们的生活是否会好转。
5.我的这篇文字结束了
二OO二年五月的前几天,几万中国人跟随旅行团的三角彩旗,蜂拥一样过鸭绿江,住满了平壤的大小宾馆,千里马万寿台万景台用光了胶卷,再蜂拥一样回来。
二十一世纪仅存的一块飞地,回来以后,我想把我一路上看见的写下来。
这篇文字刚开了个头,世界杯就开始了,我把它放下,我说,头儿开的真不是时候,只能放放了。一个月过去,在韩国狂飚疯舞的火红看台上,我发现了和平壤体育场的大型团体操惊人一致的某些东西,跳进火海中烧灼的忘我和亢奋。就像一个中国电视记者在韩国球赛现场说:我感觉他们不是在喜欢足球,而是热衷于一种齐心协力。
六月的报纸上有一篇小消息被我注意到,朝鲜没有转播这届世界杯足球赛,他们的国民不能通过电视屏幕了解世界上有这个热血沸腾的赛事,但是,三八线上驻防的朝鲜军人听到来自韩国一方的欢呼,应当猜测到他们的族人胜利了,他们也随着呼喊,这时候的呼喊绝对是非军事行为。同在这一个月里,还发生了朝鲜人冲进外国驻中国使馆,朝韩双方海上军事冲突等等。随后,报上说,韩国农业部表示,在目前局势下,将不可能向朝鲜运送三十万吨剩余大米,信息和交通部推迟援助朝鲜建造移动电话网的谈判。我算了一下,三十万吨米,平均到每个朝鲜人,大约是十三公斤,可以维持最低生活一个月。而美国也收回了恢复双方高级别对话的建议。上面所有这些,好像和我所要写的并不直接关联。
还有,五月五日我们从平壤回中国,眼前这个丹东变得不适应了,人声车声霓虹灯上下跳窜,中国人又回到了一锅滚滚沸腾的火热八宝粥里。在丹东我们去了抗美援朝纪念馆,不止一次听到丹东人讲述鸭绿江上游叫“一步跳”那地方的耸人听闻的传言。
斯密达呀斯密达,连今天以前发生过的事情,亲眼见到的事情,我们都不可能完全清楚,何况其他?
二OO二年七月四日
(原载《花城》200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