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散文二篇

作者:高尔泰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唐代的洞窟,特别是贞观、开元之际的唐窟,以华严、瑰丽、气度恢宏为特点。色彩鲜艳丰富、金碧辉煌。线描技法亦更为多样。用笔仍是中锋,但有轻重、快慢、虚实、粗细的变化,抑扬顿挫。兰叶、铁线、游丝、曹家样、吴家样错杂并陈。菩萨和供养人等,大都是周家样绮罗人物,曲眉丰颊,莹肌圆体,肩披长发,半裸上身,璎珞珠饰繁华缤纷。或静立,或歌舞,或飞天,或坐思,都妩媚生动,而又端庄从容。不是禁欲的官能压抑,也不是无所敬畏的张狂。佛国的庄严,都化作了人间的温馨。如此大气,又如此隽永。
  唐窟中最使我倾心的,还是塑像,特别是二○五、一九四等几个洞子的塑像。同为佛教诸神,却又各有个性。阿难单纯质朴;迦叶饱经风霜;观音呢,圣洁而又仁慈。他们全都赤着脚,像是刚刚从风炎土灼的沙漠里走来,历尽千辛万苦,面对着来日大难,既没有畏惧,也没有抱怨,视未来如过去,不知不觉征服了苦难。一三八窟的卧佛,是释迦牟尼临终时的造像,姿势单纯自然,脸容恬淡安详,如睡梦觉,如莲华开,视终极如开端,不知不觉征服了死亡。
  看到死亡的曲子,如此这般地被奏成了生命的凯歌,我想到西方艺术中那些以死亡为主题的雕像(如《拉奥孔》,米开朗基罗的《死》,或者罗丹的《死》)都是悲剧性的。宽阔的胸脯隆起的肌肉,剧烈的动作紧张的表情,都表征着恐惧与绝望的抗争。相比之下,这些文弱沉静从容安详的塑像所呈现出来的,也许是更加强大的力量。这不是一个可以用阳刚阴柔之类现成概念,或者十字架和太极图之类近似的比喻可以说明的差异,其中隐藏的消息,也为我打开了一个通向别样世界的门窗。
  所以在那些小小的石头洞中面壁,我感觉到一种广阔。只可惜我在里头,毕竟是劳动改造。天黑了还得回到外面,和其他揪斗人员一起,在毛主席像前请罪。唱语录歌,听训话,互相揭发批判和自我揭发批判,一如但丁笔下鬼魂,互相咬啃撕扯。没处躲没处藏,直觉得四面都是墙壁。
  
  寂寂三清宫
  
  我是一九六二年六月二日到的,在招待所住了几天,后来搬到下寺。
  莫高窟原有三座寺庙。一座在狭长地带的最南端,原名雷音寺,简称为上寺。我去那里,已成了所内工作人员的家属宿舍,几个院子里都随处堆放着各家的杂物,晾晒着各家的衣衫,奔跑着各家的鸡鸭。各家洗东西的水倒在地上,形成水洼,正好让羽毛肮脏的鸭子,在里面聊解乡愁。
  紧连着上寺是中寺,原先是喇嘛庙,名“皇庆寺”,已经改建,成了研究所办公室、工作室、会议室、招待所、伙房、食堂等等的所在地。大门上,“敦煌文物研究所”七个字是茅盾写的,枯硬拘谨,我不喜欢。庙里剩有两个喇嘛,一男一女。男的叫徐斯,女的叫宝乃。都搬到上寺住了。我初去时,徐斯七十多岁,瘦高一如插图中的堂吉诃德。给所里放羊,常在山中,经旬不归。宝乃八十多岁,仍穿着紫红色僧袍。人极瘦小,又是驼背,高不满一米,拄着拐杖行走,身体前倾,摇摇欲倒;语音嘶哑,但目光犀利,时或有一些强壮剽悍的彪形大汉,成群结队越过沙漠来拜望她,称她“老大”,敬畏有加。她那乌黑低矮的小屋门前,常系着雄健的矫马,喷着响鼻,前足刨地,口得口得有声,俯仰之间,辔头哗啦啦直响。
  下寺却是道观,原名“三清宫”,匾额犹存。位在狭长林带的北端,莫高窟山门之外。离上寺和中寺约一公里多路。据说很早以前,里面吊死过人。后来有个道士,在那儿被土匪打死。还有些狐仙鬼怪的传说。有几分神秘,几分恐怖,久已没人居住。廊柱油漆剥落,栋梁蛛网尘封,落叶堆庭,荒草芜径。出后门不远,就是著名的藏经洞,内有张大千题壁,字迹遒劲,略有板桥风。前门外不远处的山门上,有“莫高窟”三字,为于右任所题,已被刮除,并用石灰涂盖,然残迹犹存,细审之仍历历可辨。笔意位置,清气袭人,野逸中透着苍健。入山门行约半公里,有一牌楼,新油漆甚鲜艳。正反两面,各有“石室宝藏”和“三危揽胜”四字,蓝底金字,光闪闪特扎眼,是郭沫若手笔。
  我喜欢三清宫的宁静,要求住在那里,办公室同意了。我扫净一间厢房,搬了进去,一住就是三年。后来所里决定将办公室搬到下寺,动手施工改建三清宫,才搬到上寺,与大家为邻,享受往来应酬的热闹,还有鸡鸭儿童的欢叫。改建后的三清宫,面目全非。但也终于没做办公室。因为紧接着,“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上寺的居所,但也没有在里面住多久,“文革”一来就被抄家查封,带着个行李卷搬到牛棚去住了。牛棚常换地方,我们居无定所,值得后来怀念的,也还是那苍苔露冷的下寺三清宫。
  所里四十九个人,编制分为研究部、石窟保护部和行政部。研究部为美术组、考古组和资料室。我所在的美术组,包括张大千留下的裱画师李复,共九个人。主要工作是研究和临摹壁画。按所里的年度计划,在年初把全年的任务分配落实到每个人头上,各自完成。七八个人加上考古组一共二十来个人,分散到近五百个洞子里,还是比较自由的。我白天在洞里临摹,或在资料室翻书,下班后在食堂吃过晚饭就回“家”。虽然工作并不乏味,我还是很爱回家——回下寺三清宫去。那是一个属于我个人的世界,离人群愈远,它愈开阔。
  房间窗子朝东,窗外有几十棵合抱的大树,当地人叫它“鬼拍掌树”,疏疏落落占了很大一片地面。疏林外是河滩,川流不息。河那边隔着荒芜的丛莽,可以看见高坡上几个古代僧人留下的舍利塔。再过去就是三危山了。傍晚回来,开门就可以看到,三危山精赤的砏岩映着落日,火焰般腾跃着一片金紫银红,烈烈煌煌。返照染红河水,还把蓝色的树影投射到房间里的东墙之上。偶有鸟飞鱼跃,墙上就会漾起层层明亮的波纹。我常常凭窗站着,长久地一动不动,看山上的光焰渐渐暗淡,直到它变成深紫色,才点上那盏老式的煤油罩子灯,捣弄分配给我的专题。桌上一摞一摞,全是老得发黄的线装书。
  我知道在敦煌研究敦煌学,条件难得。我知道我的安全和利益都在于利用这个条件,钻进故纸堆里,成为这方面的专家。这是我想来敦煌的主要动机。想来而真能来,是一种幸运,我十分珍惜。我感激常书鸿先生帮助我来到这里,急于让他知道,他没有看错了我。利益的考量加上急于求成,我在研究和临摹两方面都全力以赴。常常为了解决一个很小很小的问题,比方说某句佛经和变文的异同、某窟某条题记的确切年代这类,花上好几天,甚至几十天的工夫。为临摹四六五窟元代密宗壁画,我在这个我所不喜欢的洞窟里耗费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有天深夜,我渴了,到四六五洞去取我的暖瓶。巨树森黑,月影满地,足音清晰。唐、宋窟檐上,时或传来几声檐马的丁当。隔着密林,那古代的声音像就在耳边。甚至那些较大的砂粒从悬岩上落下,打在窟檐或栈道上的细微的声音,也都清脆可闻,使寂静更加寂静,静得像戈壁一般沉重。我穿过长长的沙路,爬上高高的梯子,进出黑暗的洞窟,没人阴森的古寺,一路上都觉得,自己像一个幽灵。推开房门,看到昏黄的灯光照着那一桌子破旧的古书,我突然有一种被活埋了的恐惧。无边的寂静就是坟墓,在其中那些古人虽然已经死了,好像还活着。我自己虽然活着,却好像已经死了。
  以前在惊涛骇浪中浮沉,我曾经渴望寂静,梦想着有一个风平浪静的港湾,好安顿遍体鳞伤的身心。现在我得到了寂静,同时也就明白了,寂静不等于安宁。轻柔温软的寂静,有一个冷而且硬的内核:它是刹那和永恒的中介,是通向空无的桥梁。当我感觉到,而不是推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产生了逃避寂静的欲望。
  

[1]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