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散文二篇

作者:高尔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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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敦煌四题
  
  小时候听父亲说敦煌文物,不甚了了。但知道我画菩萨的蓝本,是那壁画摹本的印刷品。也因此上学以后,爱翻翻有关敦煌的书。记得有本《敦煌莫高窟艺术》,说这个大沙漠中的小小绿点,在外面根本就看不见,真要到跟前才突然发现,一下子从“平沙莽莽黄入天”,变成“别有天地非人间”。虽想象不出是个什么样子,也觉得有趣。对那个地方,可说是心仪已久,淡淡地。来到敦煌莫高窟,才知道这话不假。在经历过漫长的沙漠行程,被单调的景色和灼热的风沙折磨得很苦,皮肤干枯紧绷,唇焦眼燥口渴难忍之际,突然一阵寒气迎面扑来,面对一片老树参天,浓阴覆地,百草丰茂,清泉冷冽的天地,不禁精神一振,真有如入仙境之感。
  
  敦煌莫高窟
  
  要到莫高窟,先到敦煌城。据说现在的敦煌,已成了国际旅游城市。高楼林立,夜市通宵达旦。还筑了飞机场,客运繁忙。可三十五年前的那时,只有横七竖八一簇簇灰黄色的土屋。一般是平房,顶多两层楼。街上坑坑洼洼,行人稀少,满地畜粪,车过处黄尘滚滚。一丁点儿也看不出,它曾经是古代欧亚大陆桥——丝绸之路上总管中西交通的重镇。想当年异国商贾云集,周边羌胡来归,毡庐千帐,土屋万家,鸣驼啸马,绿酒红裙,繁华真如一梦。
  城外沙漠中,残留着一些陈迹。西面有汉代的阳关遗墟和沙洲故城遗墟;北面有汉代的玉门关遗墟;南面沿着疏勒河,有一条高低断续的土墩,是长城烽燧的残余;东面平沙中发现了一些木简、农具、钱币和箭镞,折戟沉沙铁未消,说明它曾是东汉以来戍边士卒的屯田。举世闻名的莫高窟,就在东南面鸣沙山和三危山之间峡谷里的悬岩上。
  可以想象,万里流沙中这些壁立千仞的悬岩,是洪荒时代雷鸣般的浊流冲刷出来的。但是为什么,那亘古不息、摇天撼地的寥寥长风,那水一般流动着的、填平一切的沉重黄沙,到这个悬岩边上就停止了,宁肯在一旁聚成消长无凭的高高沙山,也不肯进入这小小的峡谷?
  峡谷从南到北,狭长一千六百多米。有一股地下水从南端冒出来,到北端又没入地下。中间无数百年老树,拔地参天,郁郁森森,掩映着几座古寺。岩壁上古洞(现存四百八十多窟)高低参差,上下五层。保存着十六国、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等十个朝代的洞窟四百九十多个。壁画总面积四万五千多平方米,彩塑两千四百多身,还有经卷写本数万,唐宋窟檐若干。据说这些,都只是残留下来的部分,其盛时有窟千余。具体如何,已无可考。不论如何,它不可能是一个人或者一个王朝的作品。只有无数人千余年间代代相继层层累进,才有造成这样的宏构巨制的可能。
  如果没有佛教的东来,没有印度文化、波斯文化、马其顿东征带来的希腊文化随着丝绸之路上的商队,在这里和月氏、乌孙、匈奴人留下的本土文化,以及汉廷的西征健儿、移徙流民,被贬黜的官吏和迁谪文人带过来的中原华夏文化交汇融合,而产生出一种野性的活力,激活了人们创造的潜能,并为之提供了宣泄的渠道,则这种可能性也不会向现实性推移。
  所以莫高窟艺术,如果说它是一件集壁画、建筑与雕塑于一体的综合艺术品的话,那么应该说,历史和自然都参与了它的创造。那荒野神奇而又深藏若虚的自然景观,不是更增添了它慑人心魄的艺术魅力吗?那些壁画积淀着岁月递嬗的痕印,或深或浅都成了黄调子。加上部分变色、褪色,斑驳剥落,隐显之间,倒反而更加丰富,更加奇幻。其沉郁浑厚处,光怪陆离处,更是出乎意表,非人力所能及。正如当年锃亮闪光俗不可耐的祭器,后来变成了绿锈斑驳古朴凝重的青铜文物。大自然的破坏力量,在这里变成了创造的力量。鬼斧神工,此之谓乎?
  被那斑斓万翠的洪流带着,在千壁画林中徘徊而又徘徊,我有一种梦幻之感。想到历史无序,多种机缘的偶然遇合,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为创造这些作品提供的保证多么难得;想到岁月无情,它历经千百年风沙兵燹保存至今更不容易;想到世事无常,我家破人亡死地生还犹能来此与之相对尤其幸运,心中就不由得充满着一种深深的感激之情。
  
  面壁记
  
  从一九六二年到一九七二年,我在敦煌十年,但只工作了四年。一九六六年“文革”爆发,我被揪出来批判斗争,监督劳动,直到一九七二年离开敦煌。
  “文革”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也改变了人们的形象。所有那些温文尔雅不苟言笑的好好先生,一夜之间变成了凶猛的野兽,剧烈地蹦跳叫喊,忽又放声歌唱,忽又涕泪交流,忽又自打耳光,忽又半夜里起来山呼万岁,敲锣打鼓宣传伟大思想……整个莫高窟地面上,只有洞中那些菩萨和佛像,依旧保持着往日的自尊与安详。
  被揪斗的人多起来时,我这个“死老虎”被撇在一边,常常被派去扫洞子。岩壁上落下的沙子,有时飘进洞里,久之积下或厚或薄的一层。我的任务就是把它扫出来,弄走。这是个没数的活儿,岩壁上上下下四五层四百八十多个洞子,谁知道哪里进了沙子?如果哪里有我没扫,我可以说是刚刚扫过就又落了一层。
  有好几年的时间,我都在扫洞子。每天独个儿拄着扫帚,仰头向壁与仙佛同游,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光暗看不清了,就到栈道上望远,“更无人处一凭栏”,也是难得的体验。林海外,一片斜阳,万顷荒莽,有时恍惚里,真不知今昔何年。
  这些洞窟壁画,以前都曾看过。但是拄着扫帚看到的,同拿着卡片或者画笔看到的,又不相同。作为佛教艺术,在佛教教义给定的框架范围内,敦煌艺术所展现的内容十分丰富。特别是作为经变(本生故事和感应故事)的背景,当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诸如耕种、蚕桑、纺织、建造、狩猎、捕鱼、畜牧、婚嫁、丧葬、教学、商旅、制陶、冶铁、驭车、推磨、炊事、战争、行乞、屠宰、练武、歌舞、百戏、早朝、宴会,帝王将相出巡、游猎、剃度、审讯等等场景都有。其间宫殿城池、亭台楼阁、桥梁水榭、舟车寺塔、学校店铺、驿亭酒肆、衣冠服饰、宗教仪式具备。以致许多不同方面的研究者,都可以在里面找到有用的东西。
  对于卡片来说它们是资料。对于画笔来说它们是范本。对于以待罪之身,手持箕扫,心无所求,依次从容不迫地看下去的我来说,它们成了心灵史,成了一个思维空间的广延量。
  都说唐代艺术最好最美,但我个人最喜欢的还是魏窟。十六国时期洞窟里的人物造型,一律矮壮质朴,唐代则一律丰圆庄肃。惟魏晋瘦削修长,意态生动潇洒。额广,颐窄,五官疏朗,眉毛与眼睛相距很远,恰如《世说新语》所说的“秀骨清像”,《历代名画记》所说的“变态有奇意”。也不以色貌色,绿马、蓝马、黑山、白山空无所依,蓝人、绿人、红人、黑人,都白眼白鼻,非人间所见。前呼后拥在黑色或土红色调子的背景上涌现出来,予人以一种奇幻神秘之感。
  最使我流连的是西魏二八五窟,直以粉壁为天地,空灵透明。星汉奔流、云气飞扬,涵虚混太清。佛教诸天:日天,月天,纬纽天,毗那夜迦,鸠摩罗天,天龙八部等等,还有佛经中没有,来自中国古代神话中的伏羲,女娲,朱雀玄武,青龙白虎,雷公雨师,飞廉羽人,东王公,西王母,以及《楚辞·天问》中提到的许多怪物,奔腾竞逐于天空。或乘雷电,或踏飞轮。灵幡缥缈,华盖悬空。旌旗舒卷,衣带流虹。萧萧飒飒,满壁生风。
  所有这些,包括藻井、龛楣,以及分布全窟的装饰纹样,都用线条勾勒组成。无数纤细强劲、金属丝一般富有弹性,而又修长柔软如游丝的线条,在幽邃诡谲、光怪陆离的色块之中穿行,互相跟随互相追逐,时而遇合时而分离,轻悠下降忽又陡然上升,徐缓伸展忽又蓦地缩回。聚集、交错、相互旋转,以为要纠缠不清了,忽又各自飞散,飞散而又彼此呼应,相遇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像一组组流动的乐音,有笙笛的悠扬,但不柔弱。有鼓乐的喧闹,但不狂野。从容不迫,而又略带凄凉。凄凉中有一种自信,不是宿命的恐惧或悲剧性的崇高,也不是谦卑忍让或无所依归的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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