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母题”“原型”说《乡愁》
作者:杨景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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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十世纪中国新诗史上,余光中的《乡愁》无疑是一首传世之作。它的脍炙人口、广受欢迎,在新诗作品中是罕见的。对这样一首几乎妇孺皆知的新诗名篇,仅只满足于浮光掠影的浅层赏析,显然是不够甚至是不得要领的。我们应该探骊得珠,进一步寻求它大获成功的深层原因,这样不仅可以把对此诗的解读引向深入,还可以由此诗的成功,引申出新诗艺术成败的规律性因素。笔者以为,解读余光中的《乡愁》,破译《乡愁》获得巨大成功的奥秘,应着眼于它内涵上的母题性质和表现上的原型意义。
“母题”和“原型”都是西方文论术语,按照容格的说法,是指神话学或心理学意义上的“原始意象”(《集体无意识的概念》),“是在历史进程中反复出现的一个形象”(《论分析心理学与诗的关系》)。二者既有联系又有区别。雷蒙·图松认为母题是“一个背景或大的观念”,歌德说母题是“人类过去不断重复,今后还会继续重复的精神现象”(韦斯坦因《比较文学与文学理论》)。弗莱指出原型“即一种典型的、反复出现的意象”,它可以“把一首诗同其他诗联系起来”,是“有助于整合统一我们的文学经验的象征”(《文学即整体联系》,见《神话——原型批评》)。鲍特金说:“有一些题材具有一个特殊形式或模式,这个形式或模式在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的变化中一直保存下来;并且,这个形式或模式是与被这个题材所感动的人的心灵中的那些感情倾向的某一模式或配搭相应的;我们可以断定诗歌中这样的一些题材的一致性”(《悲剧诗歌中的原型模式》,见《神话一原型批评》)。综合上引诸说可知,母题与原型具有原始性、典型性、重复性、模式性,母题侧重题材内容、情感观念,原型侧重意象手法、表现形式,它们在文学史上较早出现,因其契合了民族共同的情感心理而具有典型意义,所以被不断重复,在重复的过程中逐渐积淀为一种模式,影响并制约后世的同类创作。对应中国诗学理论术语,“母题”、“原型”大致相当于古代诗论所说的“诗胎”或“诗祖”。
一、《乡愁》的母题性质
《乡愁》之所以获得巨大成功,首先是因为它的题材选取具有“母题”性质,它所表达的情感内涵具有普适性,与中国诗歌史上的乡愁主题诗歌在情感内涵上完全吻合。
在乡愁主题诗歌中,思乡与思亲,乡情与亲情,往往是牵连一处,密不可分的。思乡的实质是思亲,乡情的实质是亲情,这是由中国古代社会的宗法血缘性质决定的。上古中国人强烈的宗族血缘意识,孕育出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伦理道德观念,它有力地制约着思乡者的情感指向。《诗经·魏风·陟岵》是诗歌史上最早表现思乡实乃思亲、乡情实乃亲情的“母题”作品,《毛诗序》说:“《陟岵》,孝子行役,思念父母也。”从作品实际看,远离家乡在外行役的征人除思念父母外,还有兄长。思念父母是“孝”,思念兄长是“悌”,这正符合儒家伦理观念中对人的“孝悌”要求。征人登高远望之际,恍惚听到了家乡亲人们一声声体贴艰辛、提醒保重、祝愿平安的嘱咐叮咛,这种“对面着笔,并时互想”手法,又开创了表现上的“原型”形式,为后世同类作品所遵从。还有《唐风·鸨羽》,也在急切的思乡之情中表达了征人无法赡养父母的强烈忧虑和怨愤。陈继揆《读诗臆评》称赞道:“一呼父母,再呼苍天,愈质愈悲,读之令人酸痛摧肝。”此诗感人的艺术效果,即来源于征人忧念亲养的血缘伦理感情。
古代诗歌史上游子思亲的作品很多,这里不再例举。这种包含于乡情中的浓郁伦理亲情,对新诗的影响是明显的。湖畔诗人潘漠华的《呵》,抒发游子对亡父的深情怀念,对丧夫别子的母亲心境的体贴,显示了少年诗人对父母的无限热爱!吴天籁的《白云深处》,抒发对白云深处的家乡的思念,“银鬓的母亲”是他思乡时回忆和牵挂的焦点。台湾诗人邱振瑞的《思乡雨》,写异乡雨中思乡的他,感到“母子的血脉汇流着如此接近”。张默的《饮那绺苍发》,是在两岸隔离、听不见母亲“遥远的叮嘱”已经“三十个寒暑”、“一万多天”以后,暮年游子对着母亲的照片倾诉心声,生死不渝的母子亲情十分感人。
和古今乡愁主题诗歌乡情亲情一体不分的情形一样,余光中《乡愁》的第一节,人手即从游子恋母的亲情角度切人表现: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写少小离乡的游子,靠书信传递的母子依恋牵挂之情,一枚小小的邮票,寄托着异乡游子对家乡母亲的思念眷恋。 《乡愁》的第三节,继续就亲情以写乡愁,是对第一节的深化和强化:
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离别日久,母亲逝去,生死悬隔,游子再也见不到母亲,再也无缘一瞻母亲的慈颜了,一方矮矮的坟墓,永远隔绝了游子和母亲双方,致使游子的乡愁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母亲是儿子生命的源头,在这个意义上说,母亲就是儿子生命的故乡,生与死隔开了,儿子和母亲的联系,儿子对母亲的怀念亦是永恒的乡愁。余光中和母亲感情极深,他九岁稚龄抗战爆发,首都南京沦陷,父亲随国民政府西迁重庆,母亲带着他辗转流徙在日本军队的铁蹄之下。生死相依的母子俩,从江苏,到安徽,走上海,远避香港,取道越南河内,经昆明来到战时首都重庆,与先期到达的父亲团聚,而后全家寄居巴山蜀水之间。在他告别母亲外出求学的日子里,母子间的思念牵挂就是靠书信往还传递的。五十年代末母亲病逝,他先后写下了《招魂的短笛》《圆通寺》《登圆通寺》《母亲的墓》《母难日》等诗文,深致绵绵不尽的哀戚之思和高天厚地般的感戴之意。了解了这些背景资料,我们就不难明白,为什么《乡愁》四节诗竟有两节即一半的篇幅,是用以抒写母子亲情的。
如上分析,《乡愁》的第一节写的是母子生离之愁,鱼腹雁足,此愁尚可聊加慰藉;第三节写的是母子死别之愁,阴阳路殊,此愁已是永恒的憾恨。这两节诗中抒发的乡愁,虽有生离、死别之分,情感的轻重分量也自不同,但有一点是完全相同的,那就是不管“小时候”抑或“后来”,不管生离抑或死别,游子乡愁的核心都是指向对母亲的思念。这恰好与乡愁主题诗歌的思乡实乃思亲、乡情实乃亲情的“母题”性质密合无间。
故乡情恋之所以如此牵动游子的心,除了血缘亲情之外,还有男女爱情。《诗经,豳风·东山》是表现乡情即爱情的“母题”作品,诗中牵系征人急于西归之心的,正是荒芜家园中的美丽妻子。《古诗十九首》中的《涉江采芙蓉》,也是游子思念故乡“同心”之作。还有《客从远方来》,遥远的空间距离也难以阻断彼此的爱恋,诗中的意象如“鸳鸯、合欢、长相思、结不解、胶漆”等都带有“原型”性质,成为后世表达爱情的习用语汇。杜甫的《月夜》思念妻子为主,兼及儿女。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万首唐人绝句》作《夜雨寄内》,“内”即“内人”,也就是妻子,可知此诗乃是诗人在巴山雨夜里寄赠长安家中妻子的。古代诗歌中有着相当数量的“寄内”、“赠内”之作,均属此种性质。
受乡愁主题诗歌“母题”的渗透,现代新诗的乡愁中多有血缘亲情与男女爱情合并一处加以表现的,如冯雪峰湖畔时期的名诗《落花》,诗中与“我底妈”、“我底姊”并置的“那人儿”,就是故乡的恋人。潘漠华写于同期的《游子》与《落花》相似,留在游子“记忆里”的不仅有“父亲、母亲、兄弟姊姊”,还有,“那人儿”。厂民(严辰)三十年代的《采桑女》值得特别关注,也许诗人在无意之中,重复了上古诗歌里“桑与爱情”的原型意象。“故园”的标志就是“绿桑”,对“故园”的怀念,就是对“绿桑”的怀念;对“绿桑”的怀念,实质上是对“绿桑枝下的采桑女”的怀念。在游子的忆念里,故乡、桑树、爱人就是这样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