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一匹马两个人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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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子抽了穗,麦粒就一天一天地膨胀起来了。马和老头如以往一样穿行在村庄和二道河子之间。有一天,老头在饭庄遇见了一个外地来写生的画家,他就住在张金来家。人家说他画啥像啥。老头就拿出钱来,并把老婆子的一张照片给了他,让他画一张像门那么大的老婆子的肖像画给他。那人应允了,答应让他一周以后来取画。
到了那天,老头穿得整整齐齐地,他还特意把木梳蘸了水,将仅存的几绺白发梳得格外光顺。他向饭庄走去的时候有些害羞,又有些激动,就像他第一次去柳树林赴老婆子的约会似的。他终于在一个暗淡的屋子里见到了老婆子的画像,它真的有门那么大,浓重的油彩新鲜欲滴,老婆子笑眯眯地披着一块彩色披肩望着他,她的背后是一望无际的丰收了的麦田,在麦田上,影影绰绰可见一个男人和一匹马的形象。老头想一定是王木匠提供了他家的生活情景,不然画家不会画得这么洗练、传神。老头抱着这画回家的时候,哭了一路,仿佛是他的老婆子丢了,他终于又把她找了回来一样满怀喜悦。他的泪水溅到画上,那画就显得更加生动。仿佛是老婆子刚刚从河边沐浴归来似的。老头先把那画拿到马棚让老马看,它看了一眼,泪水就流了下来。它伸出舌头舔了舔檀色的画框,它不敢舔老婆子,怕引起老头的嫉妒。最后,老头把画挂在屋子的西墙上,这样阳光一从东窗射进来,这画就会被映照得熠熠生辉。老婆子就仿佛要开口跟他说话似的。
老头死了。马清楚地记得那天老头和它去二道河子,到了目的地后,它停下来了很久,老头也没有如以往一样跳下来卸车。马努力回了一下头,见老头不是坐在车辕的位置了,而是四仰八叉地倒在车上了,一动不动,马就知道老头是断了气了。老马没有过多停留,它掉转车头,朝村庄驶去。它听着车轮辘辘响着,看着越来越阴沉的天空,不时地祈祷老天可千万不要下雨,那样会淋湿它的主人。马每走一程就要嘶鸣一声,它仿佛是在对着天地呜咽。乌云似乎也为它的真情所动,它们聚集了一刻,就逐渐消散了。这样,太阳出来了,路上又跃动着它那活泼的光影了。马踏着柔软而明媚的光影,就像踩着一条铺满了野花的小路,觉得四蹄都是芳香。
老马把车停在了饭庄。只有它知道,王木匠对它的主人是多么的尊重和关心。他爱老太婆,一辈子都爱,这只有它知道。它不止一次看到,深夜的时候,王木匠常常在主人家的门外徘徊。他怕别人看见,总是等到村庄没有人影的时候才出来。他其实无非是等着老太婆出来泼洗脚水的那个时刻。隔着院子,天又黑,他其实根本看不清什么,不过是听到“哗——”的泼水声以及她偶尔的咳嗽声。老马还记得,主人家的儿子第一次入狱的时候,老太婆被气病了。王木匠捕了几条鱼,把它们穿成了一串,甩在主人家的院子里。第二天清晨起来,发现了鱼的老头看着那串鱼,喜不自禁地回屋向老太婆报告:有人悄悄给送来了鱼,老头只当是好心人同情他们,才悄悄给了这些鱼。可是老太婆明白,那鱼一定是王木匠送来的。他虽然也娶妻生子了,但对她一直难以忘怀,虽然他从来没有用语言表达过。就是这次给老太婆下葬,马都明白王木匠是特意赶到二道河子的,捕鱼只是一个借口。老马记得王木匠故作轻松离开墓穴之后,他眼里顷刻间涌满了泪水。他去河里捕鱼,莫如说是去那里洒泪去了。
王木匠把老头葬在了二道河子,让他挨着他心爱的老太婆。当送葬的人纷纷离去之后,王木匠悄悄采了一束野花,把它放在老太婆的坟头。他低声对她说:“我早就想采把花给你,一直没有个机会。以后的夏天,我都来采花给你。”
村长出面,把老头家的房子给封了。他说这房屋的继承权应该归属那个服刑的强奸犯,只是不知他有没有福气享用它。至于那匹马,大家见它很老了,已经干不了什么农活了,就想把它杀了,将它的肉分着吃了。杀马的那天,屠夫很早就来了,他发现马棚里根本就没有马,去问村长,村长说这牲畜与它的主人分不开,也许是跑到二道河子去了。谁也不愿意为了一匹老马而跑一趟二道河子。都说这马即使被杀了,那肉肯定也老得一天都煮不烂,不会有好味道的,所以也就没有人再去惦记马。
秋天来了,麦子黄熟了。由于麦田没有稻草人,鸟一群一群地来了。已经瘦得皮包骨的老马吃力地驱赶着鸟。可是它赶跑了一群,又飞来了一群,这些鸟完全把麦田当做了乐园。老马觉得对不起它的主人。为了赶鸟,它在麦田上跑来跑去,气喘吁吁,愈发显得气力不济,它觉得自己的生命就要到尽头了。有一天,老马到河边饮水归来,发现麦田上出现了两个人影:是两个女人。她们是薛敏母女。薛敏已经衰老得满脸都是褶子,她离婚后没有人再娶她,她与女儿印花相依为命。印花二十一岁了,她长得很秀气,但是脑子比较笨,所以高中没毕业就回乡务农了。老马知道,主人家这些年常丢东西,都是薛敏干的。她觉得自己的悲剧都是老头家一手造成的,所以缺了米,她入夜时就到老头家的仓棚去拿,缺了柴火,她就打发印花来抱。老头和老太婆丢东西的次数多了,晚上时就留心观察动静,他们发现是薛敏在做贼,就不好说什么,也就听之任之了。
薛敏很高兴老头和老太婆死在了收割之前。在她看来,这片丰收了的麦子毫无疑问应该归她所有。她带来了两把锋利的镰刀,开始和印花割麦子。薛敏已经联系好了买主,她想卖了麦子后,她要进城给自己买件古蓝色的软缎棉袄,给印花买一条呢子裤子,然后把余下的钱存起来。可是薛敏才收割了一小块麦子,就遭到了老马的袭击。它从河边赶来,用蹄子去踢薛敏正在挥舞着的镰刀。薛敏几乎认不出这匹马了,它瘦得面目全非了,走起路来它那松松垮垮的肚子像钟摆一样左摇一下,右晃一下。它站在她面前,不停地打着哆嗦,同人害了感冒发冷一样。但它的眼睛是清澈的。
“你真的比狗还忠诚啊!”薛敏对老马说,“你的主人都死了,他们扔下你不管了,你还管他们的闲事干祥么?”她放下镰刀对它说。薛敏停下了活,可印花却仍旧挥舞着镰刀,老马又去制止她。印花起身对老马说话的时候,薛敏又开始了收割。印花说:“你要是敢踢我一下,我就用镰刀把你的腿割断了,晚上烤你的肉吃。”老马没有踢印花,但它踢了镰刀。印花把掉在麦田的镰刀拾起来,出手很快地割了一下马的前腿,它真的是老了,立刻就瘫在麦田上。它的腿渐渐渗出血来,血染红了刚倒伏下来的麦子。
薛敏见老马倒下了,就唱起了歌。她的歌声刚落下,鸟飞来了,它们也唱起了歌。老马却再也站不起来了,它听着“刷——刷刷——刷刷刷”的割麦声,眼泪就像露水一样滚滚而下。
当夜薛敏和印花吃过饭后,仍觉得不尽兴,她们就点起火来烧麦子吃。新鲜的麦子实在香极了,吃得她们忘乎所以了。印花问母亲,要不要把这老马宰了,反正它也是个死,看着它流血的样子,实在是可怜。薛敏说:“它休想死得痛快,他们家欠我们的太多了。”
“它是马,不是人。”印花说。
“它在别人家是马,在他家就是人。”薛敏高叫着。老马就这样听了三天的割麦声,然后平静地死了。当薛敏和印花打算着剥下它的皮,剔点好肉来烤着吃的时候,王木匠骑着马出现在二道河子。他说是来捕鱼的。他见薛敏正要剥马皮,就劝阻说:“你要了他们的麦子也就算了吧,这马是他们最稀罕的牲畜,不如囫囵个地还给他们。”
薛敏不愿意在卖掉麦子前惹麻烦,就听从了王木匠的建议。王木匠挖了个坑,把老马埋葬在老头老太婆身旁。谁也不会想到,这三座隆起的坟中,有一座坟是马的。
麦子将要收割完毕的一个黄昏,薛敏提前到窝棚里做饭,印花说她还要再割一会儿。天将黑的时候,薛敏做好了饭,她正要去喊印花吃饭的时候,印花回来了。虽然天光黯淡,但薛敏还是看到女儿走得趔趔趄趄的。她想她一定是累到极点了。待她到了近前,薛敏才感觉女儿出了事,她的头发散了,衣服被撕烂了,脸上到处是泪痕。
“出了,什么事了?”薛敏心慌意乱地问。
“有个人,他突然出现在麦田里,他强奸了我。”印花大哭着。
薛敏只觉天旋地转的,她支持不住:地坐在了地上。印花说那人戴着黑色面罩,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她根本辨不清楚他的真实面貌。只感觉他很有力气,他的喘息很重,他的身体散发着马一样的气息。
“不会是他吧?”薛敏想,那老头的儿子就是一个浑身散发着马的气息的男人,可是他还呆在监狱里呢。难道说他越狱了,或者是减刑出来了,如果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我恨这些麦子。”印花边哭边控诉着。
“这件事,你就当没有发生过,跟谁也不许说。”薛敏拍着腿大哭着说,“就当是鬼把你给强奸了。”
她们哭了一刻,又如往常一样地吃饭了。第二天早晨,她们把余下的麦子都割完了。她们坐在光秃秃的麦田里,垂头看着已经钝了的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