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一匹马两个人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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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没长眼睛的子弹,我要把你的魂都砸破了。”老头见拳脚相加都不管用,就去马车上取下镐头,奋力砸那石头。这下石头沉不住气了,它先是发出阵阵呻吟,然后进溅出一串串火花,顷刻间就分崩离析了。
那镐头本来是要用来刨百合根的,老太太有哮喘,她常用它来熬粥喝。老头把镐头小心翼翼地放回车上,然后他抚摩着老太婆的面颊哭了。
他们朝村庄走去。老头不再坐在车辕的位置,他抱着老太婆坐在车尾。他想她一定是因为睡得太熟了,糊涂中被马车给颠到地上了。她一落地,又碰上了那块倒霉的石头,头正撞在上面,于是就一命呜呼了。
一块这么不起眼的石头就要了她的命,这使他想不明白。她落地后立刻就死了么。她是不是呼唤他了。可惜他耳朵不如年轻时灵便了,而且马车一旦走起来,听到的只是马蹄声,其他的声音都在无形中被抹杀了。他这样一想,就有些怨十艮马了。
而马呢,它走得心事重重的。它也在责备自己。老太婆掉到地上了,一定是因为它走路不如以往利索,腿常常抖一下,车也就随之颠簸一下,想必她就是这么被晃到地上的。而且,不可饶恕的是,老头不会感觉到少了一个人,因为不是他在拉车。它在拉车的过程中少了分量,应该有所察觉的。可它什么察觉也没有。它是个废物了。马觉得自己最好就此不要吃草了,就这么完结算了。
他们走了大约两里路后,老头呵斥住了马,让它掉转车头,又朝二道河子去了。他想老太婆死了,把她带回村庄也没用。她不喜欢那里,她喜欢的是二道河子的麦田。可是他们折回去没有多久,他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想起老太婆的棺材在家里,她最终得被装进棺材里才能安葬,于是又让马掉头,朝村庄走去。马精疲力竭了,可它还是忠实地履行主人的意愿。这样,他们把太阳走到了中天,是正午了,天气热了起来,马觉得口干舌燥,这时老头又改了主意,他掉转马头,让它往二道河子方向走。因为他想把她葬到她喜欢的地方,将她放到窝棚后,他再回去把棺材取来是一样的。这样马车又朝最初的路线走,马又得经过老太婆出事的地方,这对它来说是一种折磨。可马是善解人意的,主人让它怎么走,它就觉得他是有道理的。他们走了大约两小时后,已经距二道河子很近的时候,老头又改主意了,他想若是把她独自放到窝棚里,万一来了狼或者是熊,没有反抗能力的她不就被这些野兽给吃了么。这一想让他胆战心惊,他立马掉头,朝村庄走去,他想总应该让她回家再看看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就这样,老马在这一天水草未进,老头也是粒米未食,他们在二道河子和村庄之间的道路上折来折去,徘徊不已,直到黄昏时才死气沉沉地到达村庄。
老太婆被葬到了二道河子,不过葬得颇多波折。由于路途太远,送葬的人大都只是送到了村口。老头也讨厌别人跟着去,他觉得他们一家三口就是:他、老太婆和老马,被人尾随着纯属多余。老马拉着红棺材,老头仍然是坐在车辕的位置上,他听着马蹄声,看着原野的绿草和野花,感受着隐约的鸟鸣,走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这一程他们走得很慢很慢。马和老头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让老太婆再最后享受一下她所喜欢的旅程。到了出事地点,老头特意喝住了马,下车到那片黄花草甸上采了一束花,把它放在棺材上。然后他们又继续前行。那一路老头都在回忆老太婆生活的一些细节,她梳头的姿态,她吃饭得意了时的表情,她发脾气时摔笤帚的愤怒神态,他实在是太想念她了。
到了二道河子,老头卸下马,领它到河边饮水,然后自己吃了点东西,就择了块地方,挖起了墓穴。他觉得这墓地风水不错,它的左右两侧是麦田,前面是原野,背后是河水,在他看来,是个有吃有喝有玩的独一无二的地方。他在挖坟的时候,老马就垂立在他身边。他对它说:“她死了,我给她挖坟,我要是死了,你能给我挖坟么?”老马用蹄子踢了踢他扬上来的土,意思是它的蹄子在挖坑上不会次于铁锹,老头就怜爱地抚弄了一下马耳朵,说:“好兄弟。”
墓穴在太阳下山时终于挖好了。老头要给老太婆下葬时,发现麻烦来了。他一个人无法将棺材下到墓穴里,当初这棺材被抬上马车,还是邻居帮的忙。老头这下可是叫苦不迭了,他对老太婆说:“唉,想让你清静清静的,不叫别人跟着来,可是我一个人又不能把你埋了,马又不能当人来使唤,你要我怎么办?这前后左右都不见人影,我要是不回村子喊人来的话,除非你像孙悟空似的弄点法力,把棺材变得和纸一样轻,这样我就能抱着你进去了。”
老头以为他的话会起作用。因为在他的心目中,老太婆是无所不能的。她既然能做那么神秘莫测的梦,那么把棺材变得轻巧一些应该是手拿把掐的事情。他停顿了一刻,然后充满信心地去搬那口棺材,可是它只是微微动了动。他急得几乎要哭了。他想自己真是个蠢货,没有想到应该带一个人过来。他还想村庄的人也都是蠢货,没有一个人提醒他。不过,或许他们已经看出了这事他独自解决不了,但因为他儿子的缘故,他们故意刁难他。
老头一筹莫展,太阳在天上滚着玩了一天,它要接近落山的时刻了。想必天上也有尘土,而且那尘土是铁锈红色的,所以它的身上就仿佛裹着一层又一层的红色花瓣。老头对马说,你留在这里陪老太太,我得连夜赶回村子去找人来。要是我回来发现狼或者是熊弄零碎了老太婆,我可就对你不客气了。
马长鸣了一声,用嘴努了努棺材,意思是说老太婆被钉在这么厚的棺材里,狼和熊能奈何她么。
老头正要带上手电筒和防身的工具回村。在这里,防身只是为了防野兽的袭击,忽然见马耳朵忽闪忽闪地像鸟的翅膀一样张开着,只有听到了异样的声音,它才会有如此举动。老头警惕地望着那条惟一的路,他什么也没看见,想马也有虚张声势的时候。正在他准备上路的时候,他看见前方来了一个骑马的人,老头的心狂跳不已,心想老太婆真是体恤人,平素这里不来人,单单这个他最需要人的关键时刻,就有人来帮助他。他激动得几乎要哭了。
然而来的人老头并不喜欢,他是王木匠。他骑了匹雪青色的马,那马比他的马要年轻漂亮多了。王木匠穿着一套干净的蓝衣服,马背上搭着水叉和鱼网,看来他是到二河道子捕鱼采的。
“我能帮你什么吗?”王木匠跳下马,大声跟他说。
老头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忍着妒忌对他说:“唉,你帮我搭个手,我一个斗搬不动棺材。”
王木匠笑笑,老头就觉得他的笑容里包含着嘲笑的意思。他比老头年轻十岁,他的身体还是那么健壮,似乎一顿能吃五碗饭的样子。当年他和老头都看上了老太婆,可是老太婆选择了他这个穷得三十多岁还没有说上媳妇的光棍汉。他还记得王木匠难过得在他们的婚礼上喝醉了,醉到桌子底下,由人把他抬回去的。这使得那天的洞房花烛夜的喜悦大打折扣。老头为此一直耿耿于怀。
老头吩咐王木匠抬棺材的底部,而他抬头部,岂知他的力气不支,根本抬不稳,只得和王木匠交换位置。当王木匠抬着顶部,而他抬着底部,吃力地把棺材落入墓穴后,他已经累得腿打哆嗦了。他很委屈,心想最后是王木匠抱着老太婆的头,而他抱着的却是一双脚,自己的身体真是不争气呀。老头叹息了一声,停顿了一刻,用铁锹往墓穴添土。王木匠就知趣地走开了。他去河里捕鱼去了。老,头想,他捕鱼肯定只是个借口,他看出了他一个人下葬是力不能及的。而且,王木匠他一定是想最后送送他爱过的女人。老头“哗——哗——”地扬着土,夕阳将它金色的余晖洒在墓穴周围,他感觉自己连带着把那些柔软而明媚的光晕也葬在其中了,心里就有一种莫大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