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一匹马两个人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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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木匠没有捕多长时间的鱼,他就连夜骑着马回村庄了。这更证实了老头的猜测。天黑了,老头离开墓地,他回到窝棚,点亮油灯,生起火,笨笨磕磕地做起了饭。他下了一碗挂面,由于火候没有掌握好,煮烂了,它几乎成了一碗糨糊。凑合着吃完饭,他吹灭油灯,卷起一支烟来抽。他想老太婆想得厉害,真想找块石头把自己也磕死。不过他转而一想,王木匠今天的到来,也许是老太婆想最后看王木匠一眼,所以她的魂灵才把他勾来了。这样一想,他就觉得老太婆对他不忠,将烟抽完后,他就钻进被子睡了。第二天早晨起来,他就到麦田劳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他在这里足足呆了一周。本该是两个人的活,他一个人来做,确实耽误了不少时间。干完农活,他将要套上马回村庄的时候,他看见马车上的镐头,精神随之恍惚了一下,猛然想起还有一项活忘了做:挖百合根。他就赶紧扛着镐头到了原野上,找到几株百合,将它嫩白的根挖起,放在口袋里,这才回家。马车走到那片开满了黄花的草甸子时,他猛然想起老太婆是死了,那百合根已无人来吃了,便怀着凄凉的心情将它们一把一把地扬在路上。
  老头回到村庄后几乎不出门。他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吃饭。以往都是老婆子给他做饭,他只需张嘴吃就是了。如今,他面对着锅碗瓢盆却犯了难。他不知道怎样焖米饭,不知道怎样炒菜,更不要说蒸馒头和包饺子了。村里有个饭庄,是张金来开的,老头就只好到那里去吃饭。其实他很不情愿去的,因为张金来是王木匠的女婿。这个饭庄只有到了旅游季节,生意才好一些。平素,外面不来人,村上又没有什么婚丧嫁娶一类的事发生时,它就关门了。张金来年轻时到二道河子用炸药炸鱼,不小心把自己的一条腿给炸掉了,落了个残疾,不能做农活,他就开了饭庄。因着自身条件不好,他娶了王木匠的女儿雪花。雪花患先天性小儿麻痹症,四肢扭曲,就像一棵长得曲里拐弯的树,走路时哆哆嗦嗦的,好像她的脚下安着弹簧。他们夫妇没有一个走路顺畅的,但他们的儿子却很健壮,跑起来像小马驹一样有朝气。而且他们夫妻感情很好,谁也不嫌弃谁,别看他们有残疾,可是比谁都能吃苦,他们家种着园子,里面的菜蔬一应俱全,而且还饲养了猪、羊、鸡、鸭等牲畜家禽。老头初始时不太喜欢在饭庄吃饭,去了几天也就习惯了。他早晨去那里喝粥,中午是一碗米饭、一个炒菜,晚上是二两酒、两个小菜、一个馒头。一天的开销在二十元钱左右。老头和老婆子种了这么多年的麦子,每年都要收入几千块钱,手头有些积蓄。他们只有一个还呆在监狱的儿子,老头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一分钱也不想留给他,况且,他的丧服和棺材几年前就已经预备下了,他舍得自己在饭庄吃饭,他想这样一直吃到死,他也吃得起。惟一令他不自在的是,他经常在饭庄遇见王木匠,他来看孙子,一进门就会大声嚷嚷:“我的乖孙子在哪里呀?”这时无论在哪里玩着的奔头就会“爷爷、爷爷”地一路叫着跑来,像旋风一样扑入王木匠的怀里,看得老头心里发酸。心想如果自己的儿子争气,他不也抱上孙子了么。
  老头的儿子两次入狱,都是因为强奸罪,这使得他们夫妇觉得在村子里颜面无光,抬不起头来。这孩子自小就怪,不喜欢和人交往,独来独往。其实他并不喜欢女孩子,他从城里高中肄业回来后,老头看他逃不出务农的命运,就给他张罗对象,介绍了一个又一个,他都说没意思,不想结婚。他和老婆子也没在意,心想男孩子有开窍晚的,到时他想要孩子了,你不让他找还不行呢。有一年春天,老头家养的几只鸡钻进了薛敏家的菜园,把她家的几垄刚出苗的菠菜给啄了个溜光。薛敏是个蛮横的女人,老头说赔她家钱她不答应,说是把那些惹祸的鸡给她,她也不答应,她非要让她家的菜地一夜之间长出和原来一样的菠菜,这实在是刁难人。老头的儿子也不含糊,他当,衣闯到薛敏家,把她给强奸了。那时薛敏的丈夫回老家参加侄子的婚礼未归,薛敏五岁的小女儿看着妈妈被强奸,吓得呜呜直哭,小孩跑出屋去求助别人,正赶上胡裁缝路过,胡裁缝就跟着进了屋子,老头的儿子被当场捉住。胡裁缝这个女人仗着一手的好手艺,在村子里过得衣食无忧,人缘也好,因而很遭女人的妒忌。她替薛敏报了案。老头的儿子被判了九年徒刑。审讯他的时候,法官问他为什么要强奸一个女人,他说:“她蛮不讲理,强奸她活该!”薛敏的丈夫回家后受不了村子里人的指指点点,就净身出户,和薛敏离了婚。所以薛敏恨丈夫,恨老头老太婆,恨女儿,也恨胡裁缝。她恨丈夫不念夫妻情分抛弃了她,恨老头老太婆养了那么个孽障儿子,恨女儿不该出去叫人,恨胡裁缝不该报案,她可以忍下这羞辱,做得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那样,她还是一个良家妇女的形象。有的时候她也憎恨自己,当时不那么为难老头家,就不会有今天的灾祸。其实,她这个人只是嘴上硬,当时心底想的就是若能让他家多赔点钱就行。她不愿意让他们赔她鸡,她讨厌饲养家禽。结果最后弄得鸡飞蛋打、一败涂地。不过,后来她不恨胡裁缝了,因为她步她后尘,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老头和老太婆在二道河子开荒种麦,就是在儿子入狱之后。那时这马刚到他家,才两岁,他们就带着它去那儿耕地。一旦它歇了一会儿,他们就拼命地抽打它,把它打得直恨自己为什么是匹马,为什么不是蛇、黄鼠狼、熊这些既逍遥而又令人类胆寒的动物。
  九年之后,他出狱了,回到了村庄。谁也认不出他来了,他长高了个子,但是异常的消瘦和苍白。他更加的不爱跟人说话,大多的时间就是和马呆在一起,有时还睡在马棚里。只有马知道,他在深夜的时候会哭泣。他常常抱着马头,跟它说些什么。马对人话是懂一些的,可它却一句也听不明白这个囚犯所说的话。就这样,不到一年时间,他又一次入狱。他这回强奸的是胡裁缝。有一天,老太婆领着儿扩去胡裁缝家给儿子做条裤子,胡裁缝说什么也不肯给他量尺寸,似乎是一碰他的身体,她就会有危险似的。老太婆求她:“我跟着他,你看他还能把你怎样?”可胡裁缝清高地说:“我是个干净人,不做脏裤子。”老太婆只能悻悻地领着儿子回家。胡裁缝家养了头奶牛,她喜欢那头牛,晚上时都是她去接奶牛回村。老婆予的儿子被拒绝做裤子的第二天傍晚,他躲在草场那里,待牵奶牛的胡裁缝一露面;他就把她死死地摁在草地上,痛快地把她强奸了。这回是他自己投案自首的。他在谈强奸动机时说:“她不是不做脏裤子么,我让她亲自穿脏裤子。”好脸的胡裁缝投井自杀了。由于是再犯,再加上强奸后果恶劣,胡裁缝死了,他这次被重判,是二十年。他知道无法给父母养老送终了,所以他在案发后回家抱着马说:“你帮我给他们送终吧!”这是马听懂的他说的惟一的一句话。
  老头平素在饭庄吃饭,晚上时他回到家里,一个人睡在炕上空荡荡的,他就搬到马棚和马住在一起。也怪,和马在一起,他就不觉得那么凄凉了。儿子第二次入狱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它当做了人看待,须臾不能与它分别。马吃草时的咀嚼声是那么温柔,他听了直想落泪。他知道这马同他一样风烛残年了,可是他希望自己死在马之前,如果马走在他的前面,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每隔一周左右的时间,老头就要套上马车,到二道河子去。一到了那里,他卸下马来,就去看老太婆。马也跟着他去看。他们呆呆地看上一刻,然后就各干各的。老头去麦田劳作,马到草场闲逛。到了晚上,老头会生起火来给自己煮一碗面条。马看着那红红的火焰,觉得它就是夜晚惟一在盛开的花朵。到了睡觉的时候,老头就住在窝棚里,而马则卧在草地上,它喜欢闻夜露的湿漉漉的气息,喜欢听那不知名的虫子的呢喃叫声,听起来真是温存极了。马想念老太婆,因为她心细,夜晚时常披衣起来看看它,而且还经常给它梳理鬃毛。老头呢,他确实是有些糊涂了,连自己都照应不好,洗衣服时打不均匀肥皂,煮面条老是煮成一锅糨糊,早晨从窝棚起来连行李都不知道卷起来。而且,要想秋天及时在麦田插上稻草人的话,现在就应该在草场打草了,可是老头却毫无动静。马为了提醒他,有一回把镰刀咬在嘴上,送到老头面前。老头毫不开窍地说:“我就是再馋肉吃,也不会割你的舌头的。”马真的是有口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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