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戒指花

作者:格 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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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因为此刻正有细雨落下。透过有栅栏的窗户,丁小曼可以看见那处空荡荡的停车场。遮雨篷下坐着一个小男孩。他看上去只有四五岁,身上背着一个洗得发黄的小书包,双腿不时地踢着不锈钢的垃圾筒。他很瘦。哪怕是让目光轻轻一碰,也能触摸到他突出的肩胛骨。他已经在那儿坐了好一会了。街道对面的山坡上,是一片开阔的玉米地。茂密的玉米几乎将那条通往水泥厂的小路遮盖住了。不久前,在这条小路上发生了一起离奇的凶杀案。说它离奇,倒不是因为案件本身有多么复杂,也不是因为歹徒在杀死被害者之后的奸尸行径令人发指;这个普通的刑事案件之所以吸引了众多媒体的注意,疑犯的年龄是一个关键的因素。蜘蛛新闻网是这样报道这个案件的:
  
  96岁的耄耋老者奸杀18岁花季少女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体态丰盈、长相俏丽的平谷镇水泥厂女工白莉莉(18岁)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被一个足以做她祖父的老人奸杀。8月18日夜间,白莉莉在下夜班返回宿舍的途中,在经过一片玉米地时,身后突然窜出一道黑影,犯罪嫌疑人高德顺(96岁)用木棒猛击她的后脑勺,将其击晕,然后强奸了她。白莉莉的尸体于第二天凌晨被发现。尽管她的嘴巴和下体被塞满了泥土,但技艺精湛的侦缉队员们还是从她的阴道中提取了毛发和精液的残留物,从而在事发48小时内将罪犯一举擒获。据高德顺事后交代,他在发泄兽欲的过程中,白莉莉曾经醒过来一次,她不断地叫他爷爷,恳求他不要杀死自己,高德顺自称当时也曾的确动了“恻隐之心”,但他最终还是残忍地掐死了她,随后又进行了两次奸尸。
  
  诺亚网的报道与蜘蛛网几乎一字不差,但却使用了另外一个标题:96岁?不可思议!!!这也是丁小曼听到这件事的第一反应。当《新闻周刊》主编邱怀德打电话让她赶往发案现场采写一篇两万字的新闻稿时,丁小曼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也是:怎么可能?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邱怀德说,“当初我第一次请你吃饭时,你说不可能,可后来呢?”
  丁小曼是今天凌晨到达这里的。她没有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那家水泥厂以及报道中提到的那一片玉米地,整整一个上午,她一共采访了十六个人。每一个人的回答都是一致的:不知道。他们的表情和语调也都完全一样。不知道,然后扭身就走。最后一个人的回答稍有不同,他的答复是:知不道。
  丁小曼独自一人在玉米地里转悠了两个小时。四周寂然无声,她能听到地沟里流淌的水声,甚至玉米叶在阳光下卷曲的声音。这些声音让她想起了自己没有实现的抱负:上大学时母亲让她报考植物学,父亲让她报考垃圾处理,为了讨好他们两个人,她就两个专业一起报。最后却录取在西班牙语专业。
  她来到镇派出所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了。在传达室里,几个民警正在边吃饭边聊天。丁小曼刚刚掏出记者证来,说明了自己的意图,屋里的人就全笑了。一个高个子民警用筷子敲了敲饭盆:“呵,又来一个!”他一下子就把窗户给关了。总之,采访进行得很不顺利,她打算找一个旅馆先住下来再说。后来,天空中就有细雨落下。或曾经落下。下雨,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它牵动了她的全部记忆,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全都想不起来了。
  那个小男孩朝窗口这边走过来了。他抬头看雨。又看看手里捏着的一枚硬币,仿佛对天空的阴霾迷惑不解。丁小曼朝他勾了勾手指,像招呼一条小狗。“宝贝儿,过来。”她喊道。于是,小男孩来到了窗下。他装出对她没有兴趣的样子,用硬币刮着窗户栏上的铁锈。
  “怎么不回家?雨下大了。”丁小曼说。小男孩不理睬她,只是用力吸了吸鼻涕。手机的铃声响了。那是一条短资讯,是邱怀德发来的:你还没有告诉我肚脐眼下面那道疤是怎么回事。
  “我有很多钱……”小男孩突然说了一句,带着天真的炫耀。丁小曼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给他的上司回了一个短讯:虽然你是我的领导,但我不得不说你这个人真是有点无聊。
  “你刚才说你有很多钱?”丁小曼问他。小男孩点点头,他有点害羞。
  “拿出来给我看看。”丁小曼朝他挤了挤眼睛。
  小男孩犹豫了一下,把背上的小书包转过来,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塑胶袋。里面花花绿绿果然装满了钞票。
  “有多少?”丁小曼笑道。
  “多极了,”小男孩也笑了,“比一千还要多,根本数不过来。”
  “阿姨帮你数,怎么样?”丁小曼本来是随口这么一说,没想到小男孩还真的把钱从窗户中递了进来。丁小曼将塑胶袋里的钱一股脑地倒在桌子上,然后坐了下来,按照币值的大小帮他理了起来。
  “妈妈呢?”丁小曼问道。
  “在抽屉里。”他想了想答道。
  她听见他在小声地唱歌。那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一首歌。不过,他的声音太小了,丁小曼几乎什么也听不清。很快,丁小曼就帮他把那些钱数好了,一共是四十七块二角。她从头,上取下一根橡皮筋,将那些钱用像皮筋勒好,仍然放回到塑胶袋里递给他。
  “一共是四十七块两毛,加上你手里的那枚硬币,就是四十八块两毛,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他说。
  “好吧,那你现在可以回家了,把钱交给妈妈,走吧,雨下大了。”
  “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
  “你说,什么东西可以悬在空中……”小男孩忽然向她提出了这么一个古怪的问题。
  丁小曼又笑了。她有点喜欢这个小男孩了。他长长的眼睫毛上缀满了亮晶晶的雨珠。“你是在给我猜谜吧,让我猜猜看——鸟,对不对?”他摇摇头。
  “风筝,对不对?”
  他仍然在摇头:“我是说人,人可以悬在空中不落下来吗?”
  丁小曼想了想,说:“跳伞运动员大概可以。”
  “什么是跳伞运动员呀?”
  “从飞机上跳下来,有降落伞。”丁小曼答道。随着一声清脆的铃声,邱怀德又发来了短讯:案件有新进展,请立刻上网浏览。丁小曼随后就打开了电脑。在等待桌面出现的这段时间里,那个小男孩又在唱歌了。这一次,她听清楚了他唱的内容:
  
  你说要听听我唱歌,
  你说要看看我的脸,
  我不能唱歌给你听,因为一唱我就要流眼泪,
  我不能让你看我的脸,你一看我我就要流眼泪。
  
  丁小曼的心就像是被针突然刺了一下。毕竟,她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听过这么稚拙的歌了。她又抬头重新打量起这个孩子来。天色已暗。街道对面的一幅巨大的广告牌,已经亮起了霓虹灯,小男孩也注意到丁小曼正在看他,他突然不唱了。
  “下面呢?你接着唱,阿姨很想听。”
  “可我忘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呀?”小男孩向她摊开手。
  “谁教你唱这首歌?”
  “妈妈。”
  “妈妈呢?”
  “在抽屉里。”还是那句话。
  
  互联网接通了,丁小曼打开了蜘蛛网的网页。初一看,并没有关于凶杀案的最新报道,倒是网民参加这个案件讨论的人数已经猛增到十万六千八百七十三人。丁小曼随即进入讨论区,马上就看到了网民所发的新贴子:
  来自61.53.185.*的网友于17:03:23发表评论
  我KAO,这是真的吗?96岁?他能硬得起来吗?而且是三次!!!
  来自128.72.64.*的网友于17:02:34发表评论
  真羡慕这条老狗。我今年才37岁,就已经完全丧失了TMD性欲,害得我老婆像一条发情的母狗,成天嗷嗷乱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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