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戒指花
作者:格 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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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1的门开着。丁小曼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小东西。他正趴在床上吃着梨或苹果,他已经吃得只剩下核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站在床边,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房间里还有一个小女孩,七八岁。她正踮着脚要从五斗橱上拿什么东西,中年妇女大叫一声:“别碰,会传染的!”转过身来就给了她一巴掌。与此同时,妇人也发现了门口站着的丁小曼。小男孩显然也看见了她,他咧开嘴笑了。
“你是他家什么人?”中年妇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丁小曼想了想,说:“亲戚。”
妇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笑道:“那就太好了。”
她说她就住在对门。刚才民警吩咐她,暂时由她来照管这个小男孩。明天早上居委会会有人来处理这件事的。
“他家出什么事了?”
“刚才你没看见殡仪馆来的车吗?他爹吊死了。”妇人说, “这孩子今天一大早,也就四五点钟吧,就来敲我的门,我从水泥厂下夜班回家,刚睡了两个小时就被这小东西吵醒了,我开了门,问他有什么事,小东西说:‘你快去看看我爸爸’,我心想,‘你爸爸我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看的。’说实话,我那时是太困了,就把门关上了,谁知道他爹上了吊。”
那女人摊开双手凑在灯光下仔仔细细地看:“我刚才帮他们搬尸体来着,你说会不会传染,他是老肝炎。不过我已经用肥皂洗过手了。”
“洗过手就没事了。”丁小曼对她说。
那妇人牵过女孩的乎转身就往外走。
“他妈呢?”丁小曼对着她们的背影问了一句。妇人回过头来,朝她挥了挥手:“也死了。两个月前刚死的,肺癌。”随后,她听见对面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现在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丁小曼和小男孩。朝西的窗户玻璃破了一块,风呼呼地灌进来,将墙边的一摞旧报纸打得透湿。五斗橱上有一张医院的病历单,字迹潦草但还能辨认:肝,CA,晚期。旁边还搁着一卷麻绳,是新的。这自然使丁小曼联想到:孩子的父亲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说不定产生了自杀的念头,就去杂货店买了麻绳。
丁小曼挨着孩子坐在床上,摸了摸他的头,问他饿不饿。小男孩眼睛有点迷糊了,他说他刚才吃了苹果,不太饿,就是有点想睡觉。随后,他忽然从床上溜到地上,搬过一张凳子来,爬上去,打开了五斗橱最上面一层的那个抽屉,取出一个相框来,朝丁小曼晃了晃。
“这就是我妈妈。我说过,她住在抽屉里。”
在看这幅照片的时候,丁小曼才意识到嘴里咸咸的泪水。那是一张苍白而脆弱的脸,目光中带着疑问、哀矜和惊恐。仿佛在拍下它的那一刹那,她正巧看到了一件什么可怕的事。丁小曼把相框放回抽屉里。她想去打盆水来给孩子洗洗脸,却找不到脸盆。她只得将孩子带到厨房里,凑近水龙头,用手蘸了水替他抹脸。她看到他鼻子下面有一块血斑,就问他鼻子是不是破了。男孩说,他早上去敲对面阿姨的门,阿姨一关门,就把他的鼻子撞流血了。
“可流了一会,就不流了,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呀?”男孩道。
丁小曼一直在流泪。她抱起他,替他脱了鞋,洗了脚,然后就把他抱到床上去,他那小身体软绵绵的,一接触到床铺,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丁小曼坐在床边看着他,独自流了一会儿泪。她取出手机来,拨通了邱怀德的电话。
“邱主编……我想换一个题目……另写一篇报道。”
“你的声音怎么不对劲,出什么事了……喂喂……”
“我这里发生了一件事,我想把它写出来……”丁小曼随后就在电话里说了这件事。
“傻瓜,这事哪儿都有,每天都在发生,算不得什么新闻,”在电话的另一端,邱怀德耐着性子听她说完了那件事,笑了起来,“你不要感情用事。我这里要接另一个电话,待会儿我给你打过来。”
她靠在床上,等了两个小时。脑子里乱七八糟。邱怀德的电话还没有打来,窗外的雨飒飒地下着。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暮色带给我一个声音,我渴望的声音,我的父亲回来了,他没有死去。丁小曼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脑子里一直在想,第二天早上如何与这个小男孩告别。一想到这里,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下来了。
半夜里,小东西忽然醒了过来,眼睛又黑又亮。他正在拨弄着丁小曼的左手,实际上他是在看丁小曼无名指上戴着的那枚戒指。丁小曼把戒指退下来,递给他看。
“它是什么?”小东西问她。
“它是一枚戒指。”
小家伙把戒指放在眼前看了半天,忽然说:“我想起妈妈教我唱的那首歌了。”正在这时,手机的铃声响了,是邱怀德打来的,依然是一条短讯:计划改变,明天一早赶往合肥,随后转机飞往北京。刘晓庆出事了。
小男孩呆呆地看着她:“我要唱歌了,你听不听?”
“听,阿姨很想听,你唱吧!”她摸了摸他的头。他的眼睛又黑又亮。
你说要听听我唱歌
你说要看看我的脸
我不能唱歌给你听,我一唱歌就要流眼泪
我不能让你看我的脸,你一看我我就要流眼泪
还是给你摘一朵野花吧
你问我,妈妈,那是什么名字的花
你问我,妈妈,那是什么颜色的花
那是戒指花呀
那是洁白漂亮的戒指花
它是妈妈的泪,它是妈妈的心
它是戒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