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挂满星星的房间

作者:陈思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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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五岁的第一天,他开始觉得一切都进入倒数阶段,马桶水箱上面加油站送的面纸盒像是炸弹快要引爆,洗手台只要再一口痰的重量就会碎裂一地,整个屋里惟一愿意跟他说话的电视机摇摇欲坠,连放个小屁闻起来都像是自杀用的瓦斯,他觉得只要点燃烟头,整个房子就会是晚间新闻的头条。
  五十五岁的第一天,一切开始向死亡步步逼近。
  原本想要上街买个蛋糕、一包长寿、一打啤酒,在巷口的小摊切个海带卤肉盘,但是这一整天他都守在电视前,从这个新闻台到那个新闻台,每个钟点播放着重复的故事,他喜欢这样,听不同的女主播用不同的语调叙说着同一段故事,“浴室洗手台掉落爆裂割破妇人大动脉”老调重弹,下午两点到晚上十一点,没有其他的新鲜事,仿佛时间在媒体的快速运转下静止了。他好喜欢静止,坐在藤椅上看电视,哪儿也不去,整个房子跟他一起静止。
  只是往常的静止今天在他的藤椅上放了刺针,新闻台依然每个钟点重复同样的画面,他却坐不住。不是啊,今天不是礼拜五,不用开广告车绕着大街小巷走。也绝对不是生日的缘故,他从不留意生日,要不是以前的学生寄来生日问候卡片,他绝对不会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卡片上写着“叶老师,又是您的生日,祝您生日快乐!也希望您退休的日子喜乐、平安,和家人共享安年”。
  他从藤椅起身,坐到电话旁边,看起来像是期待着什么。他望着电话怔怔出神,他记不起来上次电话响起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去年他忘记缴电话费,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催促着他去缴款,女声在讯息终了说了一句:“要重听请按1。”他按1按了好几次,对一直重复的声音讯息一直说“哼”、“我知道了”,直到眼泪渍出眼眶,女声越听越模糊。他擦去脸颊涕泪,对着机械女声说了声谢谢之后挂断电话。从此电话再也没响过。
  当然,电话今天也没响。女儿没有打电话来,老婆没有打电话来,朋友没有打电话来。
  墙上罢工一年多的时钟,不养鱼只养死水的鱼缸,千死的仙人掌,不亮的浴室灯泡,坏掉的门铃,没拉开过的积垢百叶窗,两年前的月历,好几个月没吃的发霉糖尿病药丸,墙上被拖鞋打扁的蟑螂尸体。其实他知道一切都依然,但是今天早上醒来他就是觉得万物都在倒数,他长久以来赖以为生的静止就要被震垮了,就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将是某种爆破,死亡将临。
  其实他准备过的,这一天终究会来,他有计划的。他钻进床底下,整个人埋在旧书堆里,这些都是他多年来教书的工具,参考书、讲义、考卷,一捆捆昨天就被他置于床底冷宫,不看不想,但是也舍不得丢。找了许久,他终于找到一本长黄斑的记事簿。
  
  他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浅灰色西装,西装包裹在塑胶套里,散发着浓浓的樟脑丸味道。记事本被他塞进西装外套口袋,这么多年没穿了,不知道还合不合身。
  他进浴室抓了肥皂开始洗身体,粉红色肥皂在他身上揉搓出白色的泡沫,他大力吸着气,这是他最爱的佳美香皂。带着浓郁的人工香味走到房间,他裸身站在穿衣镜前梳理头发,这顶上灰黑杂夹的发丝浓密依然,他拿出宾士发霜涂抹其上,分边的西装头伏贴在头皮上,浓浓的发油味。他视线往下移动,松垮的皮肤长着棕色斑点,圆滚的肚子在镜子里特殊突出,性器官则是相对显得小,在灰白的阴毛里几乎看不到踪影。他拿出剪刀小心翼翼地修剪阴毛,五十岁之后,他从来没有勃起过,但阴毛倒是开始蓬勃乱长,他讨厌这些拳曲的毛发,该变大变长的持续缩水,该凋零的却生机勃勃。
  踏过一地剪落的毛发,他赶紧穿衣,腰间紧了些,勉强合身。从鞋柜取出黑色尖头亮面皮鞋,老婆十几年前买给他的,这些年来全身长肥肉,惟一没胖的地方就是脚。他其实不喜欢穿鞋,糖尿病让他的脚老是酸痛不已。他闻闻鞋子,太久没穿了,霉味进驻。好了,他跟自己说准备好了。现在屋外应是睛和午后,他带着樟脑丸味、佳美香皂味、宾士发霜味、脚下的霉味,离开了和他一起静止了好多年的房子,要快啊,他知道倒数正开始,死亡就在角落,滴答滴答,离躺下前还剩……
  他拿出记事本,翻过一页页密密麻麻。这是他用了好多年的记事本,每个学期的课表、月考的日期、买菜的清单、朋友同事的电话,页数用完了他就用胶水粘上空白新页,继续记载生活中的琐事。他翻到了几年前粘上的一张新页,页首写着“该做的事”。这张新页是他开始独居之后某一天写的,那天他去医院拿了好大一包药回家,医生警告他要谨慎控制饮食,甜食不可再碰,但是他马上在医院外面的饮料摊子买了一大杯木瓜牛奶,还有两个沾满糖粉的甜甜圈。他站在路边把手上的东西囫囵吃完,然后傻傻地等待着昏迷甚至死亡之类的事,但是什么都没发生。他在路边颓败地坐下,一个路过的人突然丢了个十块铜板给他,还附赠一个同情的微笑,他目送着路人的背影,惊觉自己其实根本还没准备好迎接死亡,还有好多好多事,他还没做。于是他在记事本上贴上一张新页,整夜不眠地写下死前所有该做的、想做的。
  终于,他等到了五十五岁这天的生日。
  死亡开始倒数的日子。
  此时正值下午时分,艳阳在他的皮肤焚烧着刺痛。好久没有白天出门,记忆中的白天有这么亮吗?一切对他来说都显得过分清晰且刺眼。他拦了辆计程车,目标:梦蝶旅社。车子快速前进,他皱眉晕眩。他从前座后视镜看着自己的脸,太久没晒阳光的惨白长着块块斑点,时光的爪在他脸上抓出一条条纹路,纹路有生命似的继续增长,仿佛他别过头去几秒,镜子里的脸就又老了几岁。
  梦蝶旅社是个五楼的小旅社,是他想要去的第一个地方。他站在旅社外头,忍不住东张西望,觉得有人正窥探着他。都这么多年了,不会有人记得了吧?以前来这里都要戴个帽子还有墨镜遮掩自己,所以他以前好喜欢寒冬,他尽可用大衣围巾把自己裹住。他快步走入旅社,其实现在有什么好顾忌的,毕竟事过境迁,应该无痕了。
  柜台小姐是个穿着时髦的少女,拿着小风扇吹着裸露在外的白皙肩膀。
  “小姐,午安,对不起,我要……”
  少女打断他的吞吞吐吐。“住宿还是休息?住宿一千两百起,休息三小时三百六十起,每续一个小时加一百。”少女打量着他的不安,心想这个老人应该只是一般住宿,旅社最近促销的“休息三次送情趣保险套”的花招应该不用跟他说,省得麻烦。
  “住宿,单人房,一晚就好。”
  “好,我查一下空房,你稍等一下……”
  他赶紧问:“五○二号房有没有空?”
  “喔,五○二刚刚有人check—in,不过只是休息,应该很快就会退房。其实别间也有大概差不多的格局……”
  “不,我一定要五○二号房。”
  他的坚决让少女觉得怪异,不过在旅社柜台工作,各种怪人都见过了。“那么先生,可不可以先请你住进五○三号房,等清理干净以后,我再通知你换到五○二号。这样可不可以?”
  他拿着钥匙搭上老旧的电梯,食指轻轻地在5上面留下指纹,电梯缓缓地带着他往五楼去。电梯门打开,他的皮鞋走过红色的地毯,往五○二号房去。旅社一层楼只有六个房间,五。二号房就在离电梯最远的逃生梯旁,是比较隐秘的房间。他停在五。二号房前呆立着,想像着里头欢爱的男女。以前只要想到类似这样的画面,他就会有生理反应,现在则只是干着急,万一他们决定留下来过夜呢?
  他开锁进去五○三号房,强烈的冷气让他哆嗦打颤。房间依然是当年的样子,发霉的黄色玫瑰花样壁纸,蓝色地毯,白色床单,一切都跟记忆相同。他抽起床单裹住自己,耳朵贴近墙,隔壁传来隐约的人声。他坐在床上,觉得全身酸痛,死亡的预兆之一。他拿出口袋里的记事簿,在梦蝶旅社项目上用红笔打钩。他觉得饥饿莫名,先下楼去买吃的好了,最后一次生日。他要纵容口腹之欲,麻婆豆腐、三杯鸡、五更肠旺、冰凉的啤酒,饭后还来一碗甜绿豆薏仁汤。
  他听到五○二号房客开门的声音,他开个门缝窥看,看到一位年轻男子开着门穿鞋。“这次我付好了,这样才公平。下次我们换一家好不好?我觉得这里的隔音好烂,隔壁冲马桶的声音一清二楚,你又那么会叫……”
  另外一个年轻男子从房间出来,从背后抱住穿鞋的男子说:“拜托!你比我会叫吧!,,
  他轻轻把门关上,觉得面红耳赤。他摇摇头,贴着门等了好一会,直到房间电话响起。“叶先生,这里是柜台,要跟你说一声,五○二号房刚刚退房了,我们清理一下,三十分钟之后你就可以换房间了。”
  他下楼去买了好几袋食物,在柜台换了钥匙.终于住进他要的房间。他站到床上去,用俯角环顾四下,这改变他生命的房间摆设毫无改变。他前一阵子看过某个频道播着一个外国节目,节目主持人拿着一个可以照出精液遗留的灯具,在一家五星级饭店的房间里四处探照,结果各个角落都有精液的残留闪闪发光。窗帘上、墙上、桌上、落地灯罩上、挑高的天花板上,精液简直是房间里的繁星点点,无处不在。那这个房间里应该还存留着他的精液星点吧?这里,还是那里?其实不管哪里,都是过去了。现在他已垂垂老矣,制造不出任何星星了。
  不过,其实当年他也不年轻。
  他开始喝着啤酒,吃着小菜,电视上正播着色情片,但他只专注看着脚边的记事簿。他还有多少时间呢?倒数的时刻来临,时间紧迫,要完成的其实不多,但是都好难好难。
  一阵猛烈的拍打声叫醒了他,他的意识还有一半在梦里,刚刚做了什么梦?那个梦持续了一整夜,但现在就是想不起来。老了就是这样吧,专长是遗忘。但是好多事却又忘不了啊!拍打声来自房间门口,他揉揉眼睛,窗外已是大好晴日。
  一个女声在门外叫着:“开门!我自己有钥匙,我警告你,你再不开门,我就自己开门进来了!开门!”
  他坐在床上不知如何反应,一个女人随即闯了进来。他抬头看这个女人,好熟悉的轮廓。女人怒视着他。“我今天早上上班,看到你的名字竟然在房客名单上,原本我还以为看错,但竞然真的就是你。你给我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他一脸狐疑:“请问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你竞然还有脸回来这里,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时间才把这间旅社撑下去吗?你这个王八蛋,我给你十分钟,马上给我滚蛋。”女人骂完之后摔上门离去。
  他赶紧穿好衣服下楼,女人正在柜台等他。女人拿起几张纸钞,往他身上砸来。“住宿的钱还你。我警告你,你再来的话,我绝对不会像今天这么客气。”
  他仍是不解。“对不起,我到底做了什么?”
  女人眼睛布满愤怒的血丝,吐出的每个字都烧着火。“我是那个小女儿,当年那个小女生。”
  他踉跄退后。头也不回赶紧跑出旅社。他拖着笨重的身躯连续跑过了两条街,坐在路边的椅子上大力喘气。她是当年那个小女生,天哪,她长大了,好大了。她不是记事簿上头“该做的事”之一,意外见着她了,竟是这般光景。他后悔离开前没有多跟她说两句话,最重要的是说抱歉,也忘了问她这几年怎么过的,怎么处理母亲的后事,嫁人了没。后悔,是啊,他是真的后悔,万千思绪在胸臆翻滚成巨大的悔恨。
  休息了一阵子,他找了停在路边的机车的后照镜,镜中的自己凌乱不知所措,一天而已,自己又老了好多好多。不行,不能这样去见女儿。
  他搭上计程车。“司机先生,麻烦英雄馆。”
  他要去找幸子,那个帮他修容理发的女人,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他以前总是喜欢到这家英雄馆的地下室理容部理发,里面有个喜欢把头发盘起来的幸子,她知道怎样的发型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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