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挂满星星的房间
作者:陈思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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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年轻一些。
“幸子,记得我吗?”他站在理容部门口,对着一个女人的背影说话。整个理容部散发着宾士发霜还有566洗发精的味道,这种传统的理发店在城里已是少见,靠着退休老兵存活着。女人正在把一头长发盘起髻来,听到他的声音先是僵立,然后才慢慢回头,脸上满是惊讶。 “叶老师,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听错了。”
他在塑胶布椅上坐下,熟悉的放松感又再度回来。“我要剪个精神点的头发,刮刮胡子,掏掏耳朵。”
幸予的手依然灵巧,利落地洗头、剪发,指尖滑过他胡碴乱长的脸颊,他禁不住发出舒服的呻吟,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这样碰过他了。他喜欢过幸子的,但不是肉体上的,而是每个月的修容仪式,所以应该是说他喜欢过幸子的手艺,耳朵里不仅有小木棒搔着些许快感,还有幸子柔软的语调。
“好了,叶老师,你看看满不满意?”他看进镜子里,但是不是看自己,而是幸子。终究已经好几年过去了,幸子看起来也老了,妆浓了些,笑容少了些。“我总是很满意的,幸子,这几年,你好不好?”
幸子低下头去。“日子哪有什么好不好的,过一天算一天。你呢,你好不好?”其实他听得出来幸子答和问都心虚,毕竟两人不算熟,只是在短暂的修容时光里淡淡地调情,没有人越过那一步。只有他,狠狠地越过一大步,却摔得粉身碎骨。
“我今天要去见女儿,好些年没看到她了。所以今天才特地来找你,总要有个样子去见女儿。”
他颈背上还残留着些许白色痱子粉,幸子正想拿起毛巾帮他拭去,一个客人刚好走进来,他跟幸子点了点头,在心里说着:“幸子,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站在热气腾腾的红砖道上,在记事簿里的幸子旁边轻轻打个钩。
他跳上公车,抓了驾驶座旁边的横杆,往女儿家方向去。不知道搬家了没,都好些年了,公车路线是没变,但是两旁的建筑物都跟记忆不同,他觉得身处在一个全然陌生的都市。那么女儿呢?是否也跟着变了?突然有个高中女孩拍了拍他的肩膀。“伯伯,我的位置给你坐。”他摇摇头。“你坐就好,我没事。”女孩脸上都是笑容。“不用客气,伯伯,我下一站就到了。”女孩拉着他的手,带他坐下。女孩细嫩的手抓着他粗糙老皱的手,像是水果摩擦砂纸,瞬间的触觉再次提醒着他的衰老,这女孩生命正要开始,他的却在倒数。
十,十一,十二,电梯在十二楼停住,这是他女儿住的楼层,他从没来过,是几年前打听好久才得到的住址。
开门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男子。“请问你找谁?”
他感觉到心跳急速。“我是……”
男子突然认出他。 “喔!你是巧芳的爸爸,我在照片上看过你。”
“这样啊……我是……我是来……”
“巧芳不在。”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我可以等她吗?”
男子面露难色说:“你……我再跟她说你来过好了。”
“可是我今天一定要见到她。”
他身后的电梯门此时突然打开,一个小女孩跑出来。“爸爸,楼下的沈阿姨说今天下午的安亲班停课,所以我就先回来了!”
他望着小女孩;轮廓柔软,但是有种坚毅,分明是巧芳小时候的模样。小女孩对着他笑:“伯伯好!爸爸,我要去打电动玩具!”随即推开门冲进屋内,门因此敞开,他看见客厅的墙上贴满了荧光色的塑胶星星,啊,巧芳没有变的,还是喜欢星星。他以前在巧芳的房间贴满了这种关了灯就会发亮的玩具星星,他总是在睡前和巧芳一起数着房间里的星星,好像每次数的数目都不一样,数着数着都是他先睡着,巧芳会去叫妈妈过来,把他拖回房间睡觉。独居的这些年来,他也常常梦到房间里整个天花板挤满了星星,但是梦里的星星不是童话,而是一颗颗重重地向他砸过来,他不闪躲,只是承受。
“我知道巧芳在里面,我知道她不肯见我,但是,我今天来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单纯地想跟她说说话,或者,见一面就好了。”
“跟你说过了,巧芳不在,你改天再来·吧。”男子欲关门,他赶紧说:“我只是想要知道,巧芳好不好?你……你是……你是做什么的?”
“我在高中教国文。”男子答完就把门关上,他站在门口轻轻地发抖,对着冰冷的铁门小声地说:“我以前也在高中教国文……”
他在门口坐了好久,期待着女儿出来,或者回来。他的双脚在皮鞋里闷煮着酸痛,头晕眩不止。他拿起记事簿,撕下一页空白,在上面写下:“巧芳,爸爸只是想要说再见。还有,一直没说的,对不起。”纸张塞进门缝,十二,十一,十,九,电梯带他离开了女儿,三,二,一,电梯门开的时候,他在记事簿上的女儿旁边打了钧。就算没见到女儿,却见到了外孙女,也算是一种完成。
或许死亡本身就是一种完成。
他做了好多蠢事,该死的蠢事,所以,死亡只是应得。也许只有死亡,才能将一切彻底平息,他的过去,他的荒唐,他的想逃,都将跟着死亡,死亡。
他踌躇着是否该去找老婆。老,婆。他对自己苦笑,其实应该叫前妻的,但是心里想起她的时候,还是老婆老婆的。跟老婆是二十岁那年结婚的,老婆那个时候只有十九岁,寒酸的筵席,但是好单纯的爱情让一切希望无穷。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老婆从来把他当作天赐的好丈夫,体贴,才华横溢,给她一个完满的家,老婆脸上一直有种简单的满足。老婆一直信任他,他开始想逃的时候,脸上开始没有老婆的那种满足,老婆虽然察觉了,但仍然相信着他。
直到那一天。
他在心里想着老婆。“你还在我们住了几十年的老旧房子里吗?你说不想再见到我,一辈子都不想,八辈子都不想。但是我现在好想好想见你,一面就好了。我们的女儿有女儿了!她不肯见我,但是我知道她过得不错,应该很安定,安定很好,虽然有时候让人想逃……”
他在街上缀隧走着,汗水在他西装上留下湿汗渍,往事就跟天气一样,高温翻腾着。他跟老婆说过要白头偕老的,要在退休后买一栋山边的小屋,直到两人都动不了,一起被山洪水冲走,他以前很会说甜蜜话的,一张嘴很受学生欢迎,上了年纪却仍风度翩翩,还能在办公室里和年轻女老师调笑打骂。还有他的文笔华丽,轻动手腕就能流转出雅秀的毛笔字,当选过模范老师,过着所谓人人称羡的日子。他一直认为自己很快乐,有个可爱聪明的女儿,还有顾家贤慧的老婆,中产阶级的模范生活。
直到五○二号房。
退休之后,他第一次回到这个住了好多年的住宅区。以前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他,他教作文的补习班就在那棵全身着火怒放的凤凰树旁,现在是便利商店的地方以前是牛伯伯牛肉面,那个巷口的尽头是女儿好朋友的家。景观变了,人不同了,他觉得离死亡越来越近了,周遭把他抛在脑后大肆变化,老朽的身子追不上,所以只能回顾缅怀,奢望一切可以回复,可以重来。
下个右转,第一栋米黄色的房子,就是他生活了好几十年的房子。
老婆,你在吗?
他坐在房子门口的石阶上,解开上衣扣子。他把一只鞋子脱掉,赫然发现白色袜子沾了血。他脱掉袜子,一道伤口流着血。伤口像是医生张着嘴跟他说:“糖尿病患者要非常小心,千万别惹来伤口,伤口难愈合,严重甚至要截肢。”他想起从旅社跑出来的时候,鞋子在路上掉了,也许就在那个时候伤到的。他看着伤口怔怔出神,想像着伤口慢慢扩张蔓延,一点一点吃掉他的身体,直到他的身体变成一个人形伤口,溃烂至死。
原来,他可以活到五十五岁。
在五。二号房里,梦如问过他想活到几岁。他摇摇头说不知道,能活多久就活多久罗,如果老天要他早死,他也控制不了。梦如则是抱着他说:“我想你活到一百岁,这样我就可以和你在这个房间里过到一百岁。”
梦如,他竟然在老婆的房子前想着这个名字。
梦如,改变一切的名字。梦如,我今天可以回答你,我活到了五十五岁。
他穿上鞋子,扣上扣子,拍拍西装上的褶皱,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站起来,老婆,最后一次见面,你肯见我吗?他按下电铃,简单的曲调从门缝溜出来,不再是当年的叮咚了。也许出来应门的,根本是一户新人家,老婆搞不好早跟着叮咚搬走了。
一个穿着白色洋装的女人走出来应门,惊讶占据女人的脸,她张着嘴,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爸。”
他终于受不了酸痛的双脚,在石阶上跌坐下来。他真的觉得好累,好想睡个好觉,年轻的时候总是可以不顾一切睡个好觉,但是人老了,心事往事干扰睡眠,他独居的这些年,好像从来没有睡过一场好觉。“巧芳,我去过你家找你,你丈夫说你不在,我以为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原来,原来你回来找你妈。”
他拿出记事簿,画掉巧芳旁边的小钩,重新画上一个大钩。
“我可以进来吗?外面好热,我走了一整天。放心,我不会多留,我知道,你和你妈都不想见到我。但真的只要一下下就好了。”
巧芳走回屋里去,背着行李走出来。“要进去你自己进去,我正要搬走。”
他这才看到门口旁边的房屋中介广告。“你要卖房子?”他奋力起身,开了门进去,发现屋里空荡荡的,他的急促喘息声在净空的房里回荡。“为什么要卖房子?你妈要搬去哪里?她有地方可以住吗?”
他看着巧芳,才发现巧芳一脸疲倦,但不是那种因为休息不足的疲惫,而是被一件事情慢慢折磨的那种倦态,他清楚这种神态,他每天在镜子里都反复温习。“巧芳,发生了什么事?”
巧芳脸上闪过不可置信。“发生了什么事?你问我发生了什么事?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吧。”巧芳别过头去,走到门外对他说,“我不想跟你多废话,我很累了。请你出来,我要锁门了。”
他摇头。“除非你告诉我妈妈搬去哪里。”
巧芳仍是不肯看他的脸。“走不走随便你,反正什么都搬走了,也不怕小偷,锁不锁无所谓。”
“我依照当年你和妈妈的要求,从此消失在你们生命里。我办到了,我不知道我怎么办到的,但是我办到了。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见你,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巧芳抬头看着前方的父亲,父亲胖了一些,老了好多好多,上次看到父亲,母亲在这栋房子里失控大叫:“我不要看到你的脸,我不要看到你的脸!”父亲当年的脸泛着红润,高大的身材在母亲的尖叫里显得渺小,原来人生是电影画面剪接,上一个画面的盛年之姿,眨个眼就衰老颓丧。
其实,巧芳一直以为那次不说再见的决裂,就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那几天的报纸电视都是父亲的脸,巧芳偷偷地买了每一份报纸,在那些几乎是煽动的文字里重新认识父亲。那个众人所报导、讨论的就是父亲吗?原来父亲不只温文儒雅,父亲还有秘密,有情欲。
父亲有五○二号房。
巧芳还是把门给关上,留父亲一人在屋里,快步走开。她好累好累,逃避也是一种休息,面对需要勇气,而她现在最缺的就是勇气。
他一人站在空屋里,觉得陌生。屋外炎夏肆虐,屋内却阴冷森森。空了,真的空了,那些他和老婆一起去买的家具,那个挤满沙发橱柜桌椅的客厅,那个挂满锅碗瓢盆的厨房,那个快十分钟的钟摆老时钟,全都消失了。空屋闻起来有种巨大的失落感,塞不满鼻腔的空洞味。他走上楼梯,二楼楼梯口就是女儿的房间,天花板上的星星不见了,当初固定星星的胶带把漆带走,整个天花板到处是一块块脱落的漆。原来天空的星星被摘走之后,会留下一个个的缺口。
隔壁就是他和老婆的主卧室。门关着,他手放在冰冷的门把上,没有勇气开启这另一室的空洞。他闭上眼睛,轻轻唤着:“老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