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7期


挂满星星的房间

作者:陈思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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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门咿呀敞开,他依然闭着眼睛,往前踏出一步,左前方就是老婆放衣服的衣柜,右前方是他改考卷的书桌,那里是床,那里是镜子。黑暗之中,他回到了那个卧室。
  “老婆,老婆,我回来了。”
  他闭眼摸索着往前走,不断轻声呼唤着:“老婆,老婆。”
  “你的老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张开眼睛,记忆中的摆设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巧芳站在门口。
  “那你告诉我,妈妈到底去哪里了?我真的好想见她。最后一次了,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去年你有次机会见她的。”
  “去年?”
  巧芳迅速打断他:“她去年死了。”
  死了。
  他慢慢闭上眼睛,缓缓退到以前放床的地方,他全身毫无力气,好想好想躺下。倒数,死亡正在倒数,脚上的伤口正在溃烂,他只要膝盖一弯,就会躺成一具死尸。
  “你不想知道,妈妈怎么死的?”
  他靠着墙不说话,脸被阴影遮住。巧芳走进房间,也靠着墙蹲下。“我回来,是因为要问你一些问题,一些,一些我一直很想知道的事情。当年,当年到底发生什么事?你从来没跟我说清楚,报纸上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巧芳,你想知道什么,你问,我答。”
  “那个女人……”
  “梦如。”
  “你们怎么认识的?”
  死亡在他的眼皮吊单杠,他需要一张好床。他开始滔滔絮语,节奏缓慢,字字清楚,但却像是熟睡的人所说的话,声音在房间里听起来像是遥远的钟声,规律但是模糊。 “我的五○二号房。下午没有课的时候,中午的休息时间,你和你妈回外婆家的时候,我需要安静的时候,我都一个人来到那家叫做梦蝶旅社的小旅馆,我可以很安静地看完一本书,看一出连续剧,泡很久很久的热水澡,用手解决生理需求。我在人前人后都是那样一个完美的父亲、丈夫、老师,我的五○二号房里面,没有学生、同事、老婆、女儿、邻居,只有我一个人,狭小的空间里,一切都是我的。虽然待在里面的时间都不长,但是我觉得好快活,一场小小的午觉也会让我精神百倍。在五○二号房里面,我不用处处担心着你妈的感受,不用在她换衣服的时候还要习惯性地别过头去。梦如,梦如是梦蝶的老板娘,她总是把五。二号房留给我。其实我们除了简单的问候之外,几乎没有说过话,但是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任何语言,我们都在眼神之间,发现了某种吸引。然后,我们就在五○二号房开始了。其实我们很少说话,我们肢体热烈,她让我觉得重回年轻的时候,那种试探身体欢愉的体力和勇气。后来她开始问我好多问题,我其实都答不上来,只是突然发现,五○二号房不再属于我一个人,还有一个跟我做爱的女人,她裸着有妊娠纹的身体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我不用别过头去,但是却怕她发现我其实不想时时看着她。我想逃,但是抽身已晚,她的丈夫,闯进那间房间,带了记者拍了些你在报纸上看到的照片。然后我被迫退休,你妈要我走,我开始一个人。终于,只剩我一个。但是那种自我的快活却不见了。”
  “男人都比较喜欢别的女人,是不是?”
  “巧芳,我很爱你妈,我……”
  “我知道。”
  他看着巧芳,觉得巧芳的脸变成了一个时钟,每一句话都是滴答滴答,倒数倒数。
  巧芳走到他身旁蹲下。“我的先生,也刚刚搬到他的五○二号房。”巧芳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挽歌或者丧钟的韵律。“他的五○二号房,是我楼下的沈太太。”
  “他也在高中教国文?”
  巧芳的脸原本被疑惑紧紧锁住,但他这句话像是把钥匙,解开了皱眉,紧绷的脸部肌肉突然缓和,好几年的婚姻桎梏让她活在疑问里,但是父亲的这句话让她恍然大悟。巧芳突然笑出声。“是啊,他跟你一样,都是在高中教国文。”
  “巧芳……”
  “我没事,我没事。我一定会没事的,你知道的,我和妈妈不同的。”巧芳站起来,脸上有种坚毅,一种放松下来的坚毅,是他从第一眼看到女儿的时候就发现的坚毅特质。“我该走了,我要去接我的女儿。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现在我知道了,我要我的女儿。”
  “你会把星星跟着女儿一起带走吗?”
  “什么?星星……”
  他和巧芳对看着,有好多话要说,但却似乎都不用说。
  他一个人,回到陪他静止好多年的房子。
  他脱掉西装,全身赤裸,怎么呱呱坠地,怎么裸身而退。梦如当年穿着一套他留在五。二号房衣橱里的西装,用一条床单上吊自杀。报警的是她的女儿,那个今天早上把他赶出旅社的女孩。据说警察赶到五。二号房的时候,那个小女孩学着妈妈舌头外挂、眼睛翻白的表情,跟警察说:“妈妈死掉了。”
  他把穿衣镜放到客厅的正中央,他想要清清楚楚地看清楚自己的死相。他爬上椅子,床单在手上像只饥饿的白蟒蛇,准备勒死他这个皮肤松垮的躯体。他拿着记事簿,在倒数死亡项目上打个钩。
  丁零零……
  独居这么多年来的第二通电话,在他死前猛然响起。他跳下椅子,慢慢地拿起话筒:“喂?”
  “叶先生吗?我是金星大舞厅的经理啦!啊你今天怎么迟到了?你从来没有迟到过呢!啊我们明天开始有个新的节目,啊一定需要你去开车啦……”
  总要完成该做的事。独居的这些年来,他惟一的差事就是每个周末前帮一家色情舞厅开着广播车大街小巷播送广告。他穿上一件许久没穿的外套,赶赴死前最后一项任务。
  卡车贴满暴露的女子的海报,录音机不停地播放:“辣妹!辣妹!清凉少女辣妹火辣登台,在金星大舞厅隆重演出!”他今天没有走平常走的路线,只是任由方向带领他。最后,他开到了以前绝对避免的路段,这条路上的尽头,是他以前任教的学校。他看看手表,快要放学了。
  他把车停在路边,从一个小门走进校园。
  “叶老师!”身后一个女老师的声音传来, “叶老师,好久不见了!记不记得我?我是你以前的学生,现在在这里教书。你有收到我的卡片吗?”他微笑点点头,他完全不记得面前这位年轻女子。年轻女子急于叙旧,但是每句兴奋他都听不真切,只是嗡嗡作响。年轻老师带着他到了一间教室。“你看我带的班级正在学CPR心肺复苏术。”
  他站在教室后方,一具裸体人形娃娃被放置在桌上。一个男学生戏谑地说着:“安妮,安妮,你怎么了?”然后生硬地开始急救步骤。他紧紧盯着那具叫做安妮的半身娃娃,白皙的肌肤,不完整的身体,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任人摆布。他心里想着:“安妮,你临死的时候,希望有人救你吗?你不会说话,说不定你跟我一样,只想要倒数,只想要离开……”
  突然他觉得自己正在膨胀。不,他身体的某个部位正在膨胀。这是好陌生的感觉,他赶紧低头看自己。
  独居这些年来,他第一次勃起。
  竟然是因为一具冰冷的安妮!
  他冲出教室,越过操场,跳上车加速逃离。勃起一直都在,他全身发热,眼前都是安妮的影像残留。他把车开到了郊区高速公路旁的空地,下车大力喘气。他全身高温不退,车身上的妖娆女子都褪去身上轻薄的衣衫,跳着钢管舞,对着他眨眼微笑。他抱着胸口吼叫,下部依然坚硬上扬。他摸到了外套口袋的一个突出物.是一封信。这是去年他收到的一封信,一直没打开,也不知道是谁寄来的。
  “打听了好久才得到这个住址。你回家好不好?我和巧芳,都想见你。”
  他手放开,没有力气读完这封信。
  他全身都没力气了,倒在草丛堆里,但是下部却像是刚发芽的植物,依然昂扬站立。他看着黑暗的天空,有几颗星星在天际闪烁着。在这个城市住了这么久,他从来不知道可以看得到星星。他全身上下都停止运作,只剩下张开的眼睛和昂扬的阴茎。他看着天际的星星,发现星星排列成一个钩的形状,倒数结果,死亡旁边打了个钩。
  他闭上眼睛,身边的卡车继续广播:“金星大舞厅全新辣妹火热登台,保证让你眼冒金星,通体舒畅,从单调的生活里找到最刺激的体验,开始全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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