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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人的狂歌
作者:芳 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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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说《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四百三十二页,江远澜第一次从小侉子突如其来的泪水中获得对爱的瞬间确认,“他喜悦得一头大汗,他的目光揭开了一层——蒙在过于崇高、人类难以理解的恐怖事物的帷幔,他说:‘哭吧。’”
在有着狂欢气质的这本小说里,这样的说法突兀而令人费解。
第五百五十五页,“补遗之一”中,这个令人不安费解的比喻再一次出现。来找江远澜结婚的小侉子找到的是做了三天新郎的江远澜,小侉子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从包里取出了买给江远澜的椰子糖、鸡仔饼和结婚介绍信,又取出一对枕巾和两件雪白的衬衣。“她把这些东西取出来时仿佛用了毕生的精力,仿佛再一次让一层帷幔蒙在了过于戏剧、人类难以理解的恐怖事物上”。
那难以理解的恐怖事物,究竟是什么?
为懿翎述说的一切,我们是否已真的看见并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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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第十九章,讲述小侉子准备和江远澜一起自杀。这是书中感人至深的一章,也是饱含张力的章节,是各种不和潴因素、秉性各异的人,在尽力追求自身的生命自由时,忽然获得了高亢的和谐的章节;但同时,也是不好理解的章节。它集中反映了这部作品的诸多特征:包含丰富矛盾,不和谐因素的并存,在不确定性中的确定意志……再重温一下江远澜和小侉子关于死亡的对话:
“你一个人来过烽火台吗?”
“没有。”
“你说我们怎么死呢?”
“随便。”
“我想死在水里。”
“死鱼都是眼睁嘴张。”
“你不死能行吗?”
“你行我当然行。”
“我不想背凶手的恶名。”
“鱼和熊掌你都可以不要,但前提是你不是人。”
“你为什么对死亡情有独钟?”
“因为那是用大汽锤去砸一粒花生米,公牛闯进了瓷器店,蜜蜂不想跳8字形舞蹈了,嘻嘻。”
那种我们熟悉的死亡意志,对生的愤怒和委屈,被轻妙的歌声轻轻缠绕、托起,在往空中飘浮,它变得陌生了。小侉子的情意多么动人地化解了江远澜的哀伤。可是,小侉子与江远澜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它是爱情吗?若是,为什么小侉子说的都是江远澜不能理解的话?令人欲托付生死却又不得不踌躇再三。若不是,为什么小侉子又“绝对”肯和他一起去死?在“生死练达”的小侉子眼里,究竟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记得在《把绵羊和山羊分开》上海研讨会上,有人说:这部小说一方面让人获得了对苦难的超越,但另一方面也让人怀疑,这样的超越是否可靠?
这个提问看上去很尖锐,也切中要害,但是我在心里想,一劳永逸地超越苦难,这是懿翎想做的事情吗?既然小侉子从来不做苦难和幸福的二分法,同时又把生死的界限、永恒与瞬间的界限都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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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小侉子自由地穿行在苦难和幸福之间,对其中的转换似乎既没有意识,也不抱希望。但却比意识和希望都更加确定。
长篇小说《把绵羊和山羊分开》,让人陷入了不期而至的怔忪。这部讲述文革期间由于教育回潮发生在山西蕞尔小城喜城中学师生们之间故事的小说,为我们的文革集体记忆带来了新经验。当我们把文革历史当做一件破衣裳一样脱掉之后,不知道、也很难相信,在这件馊臭扑鼻的衣服下,还有这样光洁的人体。因为各种历史际遇来到山西小城喜城的一群中学老师,在这个历史机遇中所做的教育尝试,至今看来仍然是达到了我们现在也没有达到的高度,他们被酒神力量支配的人生即使在多舛的命运之途上也鲜艳醒目,令人惊讶,所显示出的批判力量直达今天。如果公案是敢于说睡觉是禅,佛在屎溺;那么《把绵羊和山羊分开》则敢说偷也是禅,馋也是禅,在树梢上倒挂秋千也是禅。这些贪嗔痴的念头像闪电一样迅捷娇娆地出现在小说中,带来深刻的震颤,也带来壮丽的景色,又在喜悦不息的生命之流里不住不止地消失了,一丝牵挂也没有留下。我们看到了纯洁美好的生命,这些生命顽强傲慢地活着,肯定自己,赞美自己,生活被他们的手死死地摁住,又玩笑地放开;被他们亲吻,又被他们唾弃。书中的自由气息是这样深厚绵长,蜿蜒不息,以致在读完这部小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摆脱不掉隐约地看见了“一群仙人”的感觉,似乎只有那些会永远活下去的生命,才能对生命发出这样强蛮热情的歌颂。
4 小侉子这个人
《把绵羊和山羊分开》显示了当代文学中一种非常稀罕、非常稀罕的品质。是的,就是在其中我们看见了对“人”的强烈情感。野丫头小侉子的形象,让人食不甘味,寝难安眠,我听见我心里不时地响起这样的惊叹——“看啊,这人!”“看啊,这人!”
——不能平静的时候,我希望自己能够分辨出,这从心里发出的赞叹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赞叹小侉子“这个”人,被这个个性鲜明的女孩吸引,还是赞叹这个“人”——这个终于以“人”的形象出现的“人”,表现出了强大的“将人的价值放在整个世界之上”的精神建构能力,她激起了我们对“人”所可能有的情感、想象和信念?我说的是哪一个,还是两者都是?
我还记得第一次读这部小说时,一些段落曾经让我在深夜爆发出不可遏止的、疯子一样的大笑,吓得母亲赶快起来为我关门关窗,怕惊动邻居——那快乐是多么令人难忘啊!小侉子说话行事那副野蛮而满不在乎的有趣劲头,给人带来多少惊异温暖的感觉。
但是绝不是仅仅迷恋小侉子的野性带来的快乐。任何一种个性都有变成为历史玩偶的可能性,我注意到的是那些摆脱掉这样命运的个性。
小侉子是一个因文革父母进监狱,自己独自十二岁便到乡下“插队”的小知青。可是这个在城里优越环境里长大的小姑娘,没有丝毫城市小姐的褊狭性格,她没有对命运丝毫的伤感和抱怨,反而是天真勇猛、如鱼得水地投入了这里的生活。
小侉子妩媚得可以,走个路,也要偶尔走个花梆子,躜躜步,觉得路苦情,永远睡着,平展着,不比人能翻空跟头;小侉子也小子得可以,跳进腌菜池捞蛆她也敢,全身被盐水灼得疼痛刺痒,还欢天喜地地干活,不介意自己出来的时候变成了一只绿毛大蜈蚣——头发上粘满了死蛆和活蛆。小侉子一方面对世故有无师自通的灵气和和气,小小年龄知道“老师生学生的气、女人生男人的气都是盘古开天以来的正常,生气的人和受气的人应该是稀里马虎,搞个过场”,入乡不多久,就把土话说得“麻溜溜光”。但另一方面,小侉子没心没肺做下的事、闯下的祸事也是一箩筐,打小她就偷过幼儿园的婴儿、持续有预谋地打烂花房玻璃、还用弹弓打瞎过女朋友的一只眼睛,在学校里逃课、写打油诗、数学考试得二分……小侉子在江远澜房间毫不犹豫地偷钱的细节可以说最让人目瞪口呆,难道小侉子有偷的天性吗?“偷”,无论在什么文化语境下,都绝对不可能是一个好词。但是懿翎就是让小侉子偷了……因为这就是小侉子在那时灵机窜动一定会做的事,这不符合道德,可是这符合小侉子的天性逻辑。“道德”,和这样无目的性、无功利性的“恶意”相比,一刹那间显示出的苍白让人惊心。
是的,懿翎没有让小侉子的野性仅仅成为我们生活的开心果,懿翎笔下的“野性”,它也为认知带来了强大的困惑。小侉子很快从一个被静观的对象身份中摆脱出来。
戴锦华曾说,她不同意说小侉子“无知”,小侉子不仅不无知,她的“道太深了”。我同意这个说法。小侉子的“道行”广阔地逸出了我们平时关于知识的范畴。人们对她“无知”的印象,细加分辨,其实不是指小侉子没有“知识”,而是指她没有“自我意识”——这部小说不可思议的一个魅力就在于:这个最有个性的人恰恰是一个没有现代意义上所谓“自我意识”的人,而我们对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人已经非常陌生——她不具备那种把自我从万物中割裂开来加以肯定的偏向,她就是一切,一切就是她。我们应该充分注意到,小侉子是从城市来到贫穷的乡村的,可是,她对乡下的一切是“懂得”的,她以和这里融为一体的方式传达她的情意。小侉子像这里的人一样勤劳,善良,乐观地生活,同时也盲目,亡命,思维混乱地生活。在小侉子身上,我们看到的不是以等级差别、获取社会身份为特征的知识,小侉子的知识是以“爱”为前提,以“劳动”为基石的知识。
小侉子深长无私的情意体现在她无休止的忙碌中,对于这样一个天性昂扬的人来说,万物都是需要她呵护的对象。小侉子呵护被她饲养的家禽和牲畜,呵护死人,呵护需要输血的人;她一边毫不留情地把福儿奶奶比喻成爬在床上的老蜥蜴,一边念兹在兹地给她买胺茶硷治哮喘;阿琪死后,小侉子不顾自己大病初愈,初春天气一个猛子接一个猛子往河底扎,希望能捞到阿琪的尸体;已经捞了八九次了,还在想一旦健康状况许可,就捞它个十年八年的,一定要让阿琪人土为安。
小侉子还爱“硬扛”,简单一句话, “我要硬扛,是因为我对硬扛有特殊的喜好”(第49页),有多少金子般的品格在其中。小侉子不怕苦,不怕累,书中小侉子有三次昏倒,被送到医院抢救,都是因为硬扛给扛出来的。一个小姑娘,阑尾炎手术还没拆线,就跟着学校到山里为羊断尾,又被江远澜支使回学校为他取煤油炉,通宵赶去赶回,回来还没有一口饭吃。一句话,小侉子不怕吃苦,没有顾惜“自己”的脾气,跟吃苦较着劲地玩耍。如果没有这个精神,小侉子会走到江远澜的爱情面前吗?我们会读到这一段置人于死地、却又珍贵得无法理解的爱情吗?
啊,我不知道。我想不会。
5 数痴子江远澜
数痴子江远澜,是小侉子生命中碰到的第一个真正的障碍。江远澜以数学,后以爱情,与小侉子进行了一场漫长的搏斗。被原始力量支配的小侉子,遇到了在另一力量中载沉载浮的江远澜,像一出演绎两大原始力量碰撞、追逐、逃逸、搏斗的悲怆宏大的创世神话。
江远澜是一个少有的数学天才,但不合时宜地生活在一个并不讲究理性的荒唐年代。江远澜有一些极不招人喜欢的个性,从一出现,他的偏执和不通融就到了让人意外的程度,让小侉子赔他围巾的情节实在是无任何师长之风可言,包括后来让手术尚未拆线的小侉子为他连夜回去取煤油炉,更是显得不近人情。当他后来做出谎报案情的惊人之举,其给读者的沉痛的荒唐感确实是被郭局长的斥责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老兄,你只知道数学规则是严格的,圣洁的,在数学里,一条小裂缝就会是致命的,而且,隐约的裂缝可以像明显的裂缝一样致命,但你不知道做人的规则更是严格的,圣洁的!就做人而言,你的智商太低了。你是个零蛋!”
许多方面江远澜都是小侉子的反面。小侉子凡事大而化之,江远澜极其严格;小侉子无执著,江远澜对数学世界执著到痴;小侉子贪恋现象世界,江远澜只承认抽象世界;小侉子摇曳活泼像一个吃瑶花仙草的仙女,江远澜的身材则像是绞刑架般狰狞。但是,江远澜和小侉子在一些地方却有着惊人的一致,那就是,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能把一副无动于衷的气概带到哪里。
在江远澜的爱情出现之前,江远澜本人的出现已经改变了这部作品可能具有的青春小说的性质。青春小说具有的自恋、浮浅气质不仅被小侉子的天性抛弃,更被数痴子江远澜刻薄得干干净净。比穷苦和死人更加残酷的是江远澜带着开阔而苍凉气质的数学,因为它不仅毁灭人,还在毁灭后逼迫着人的再生,在你的生命中要求着似乎不存在的东西——小说流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