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这女人的狂歌

作者:芳 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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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质出现了踌躇、艰深的回旋。
  在爱情的古老寓言中,相信任何真正能带领人走到生命的浩瀚深池边的只有爱情,但这样的爱情却都与不幸同行。
  在这里展开对爱情的沉思,似乎并不恰当,但是如果对小说中江远澜与小侉子的强烈感情简单带过,那么我们又能对这部作品称得上什么了解?
  当江远澜以“唐兄”相称的一封封情书蓦然出现在书中,我们和小侉子一样感动震动。“收到那些信如同收到一块块牛皮藓、烫手的烧山药蛋”。“不知道还有没有放开肚皮吃饭,伸直胳膊睡觉的好日子”。——小侉子的自然生命受到了强烈的碰撞和干扰。
  在书的前半部一直是小侉子眼睛里的江远澜,通过这些信由客体转化为主体,内心情感得到了一次垂直切人的表述。这是一个长期生活在孤独中、灵魂的缄默已经让人以为生锈长草的人突然开口说话,仿佛是一个野人在泪流满面地锤打生活的大门,要求进来。那放肆狂乱的锤击和呼喊,既凄凉绝望,又庄重傲慢,但在他殷切的倾诉中,有时也似乎摆脱了个体灵魂的孤单状态,动人地散发出对生命获救、对伙伴、对拥有温暖的信心。
  作为数学人的我一直被关在人生之门的外面,这对数学人来说是残酷的和谐,对人来说是一种对数学的侮辱。昨日黄昏乃至追溯到年初早春你踩我的围巾……让隐含在我生命中的感情胚芽有了生长的可能,我把它当做我生命的起点。
  我在想:正如在数学演算中不能不使用加、脱括号的操作或其他的分析符号一样,我们能否在理解的过程中使用信赖、豁迭或其他的诸多的人类美德的精神,共同去追溯最初的最简朴的情感的公理?
  天宇如此莹澈,树木如此苍蔚,昨日我去云林寺后殿取书,发现两庑净是些塑像,奇形怪状,高矮不一,森然班列,肃恭奉陪,我想你若当值就好了,我可以和你聊到天明。晚上梦到那些塑像离开尘封网,来到殿前宽廊,起来一片拾阶走动的风吹芦苇的声响……我醒了,寒梦洗濯过的心身,方才能体验到一个活泼的身影是何等的难寻。
  在情乱意迷时江远澜对小侉子用过饱含灼烈情感的称谓“小洋囡囡”,但当他独处写信,却始终对小小年龄的、自己的学生小侉子以“唐兄”相称,在心灵与世界的宇宙上寻求安放小侉子的位置,就像一颗新星的诞生,会扰乱宇宙秩序一样,江远澜的星空中涌动着调整秩序时涌动着无法安身的能量。
  在这些信中,没有出现“爱”字,这既是那个时代情感表达的一种真实,同时这也让人强烈地感觉到,当自我尚未诞生时,爱当然没有位置。这个时候的爱是推动自我走向完整的动力。江远澜的爱情显示出强烈的不由自主的性质,是一个陈旧的生命躯壳受到新鲜的生命气息的召唤,企图摆脱旧我,获得新的生命的痛苦过程。如果说前半部的江远澜已经足够乖僻,但是相对后半部的江远澜来说,还是和谐的,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爱上小侉子的江远澜显得是如此滑稽、笨拙、痛苦、不自然,令人羞愧、喟叹。他那些爱的举动,他将小侉子锁在家里补习数学的倔强,几次三番像寒风一样奔向北京,又席卷回来,只为买不对一个发卡,在自己的感情面前,他像一个“一筹莫展的欠债鬼”。爱令他奔向新生,可是,这是多么艰难啊!
  
  6 新生
  
  唐兄:……我为什么不能有其广博宽容的姿态,理解你与小程老师之间的友谊,既不赌气,也不畏惧这场感情的真实出现,如果承认自己声称刚刚结婚是屁话,是假话,是子虚乌有,是明知故错逃避自己的新生……
  “新生”一词稍纵即逝地出现在江远澜的一封情书中,我却感到了一种照亮全篇的光芒。
  要理解那“崇高得令人恐怖”之物,理解这书中“人”的意义,也许都需要借助这个词建立的通道。那令人难以理解的崇高恐怖事物就是人的新生,那让我们发出短促的“看哪,这人”赞美之音的也是因为看见了“新生”。
  仅仅因为塑造了鲜明个性人物,《把绵羊和山羊分开》已经可以成为一部令人难忘的小说,但是,作品决不仅于此,这又是一部以相等的磅礴力量在“反个性”的小说,是一部关于人的新生的小说。
  “新生”,开辟了个人在终极意义对人生进行肯定的空间,保证了个人价值的完整性。
  人的价值曾经是新文学一个重要主题,但是当作为对立面的历史消失后,这个主题一直呈现着某种程度上的模糊和软弱性,多年以来潜藏在我们文学创作中的都是“政治正确”或“历史正确”意识。但在《把绵羊和山羊分开》中,无论时代、历史还是理性,都不再成其为判断的标准,野丫头小侉子凭借自身的活力,成为自己生命的标准,成为自我肯定的强有力的人,也是真正的人。《把绵羊和山羊分开》是“人”的颂歌,它在新生的意义上歌颂了人,让人成为超越历史的真正主人。
  正是对新生抱有的灼热信念,才让这部小说在不安困顿中始终洋溢着挚爱与希望,它摒弃了一般文革小说中的悲惨格调,始终没有放弃自己作为一个快乐的人的尊严。“新生”的信念赋予了人存在和忍受艰难的理由。
  是的,在小侉子和江远澜的炽烈情感中,我们看到了对“人”的情感,看到了以“人”为目的的写作;颓废的、畏缩的、“普遍意义”的人被抛弃了,理想主义的、有着独特个性的人出现。人,在这里获得了不论何时何地不可让渡的价值。
  
  7 这是女人的狂歌
  
  这篇随感也许可以在人的层面上结束了,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谈到其中令人心颤的女人性,因为也许归根到底,这是一首女人的狂歌,这敢于在终级意义上将个人价值置于历史之上的人,必定是女人;而它最令人心动之处,也是对女性爱情命运的揭示。
  小说中有一个简短的情节:
  “你的性格像小子吧?”他(小程老师)问我。我就说我爱当女的。我又问他:“你呢?爱当什么?”
  
  小侉子天真无邪地对自己的性别作了决然的肯定。
  书中还有一句话,“野丫头自来比野小子野”,这是山大妈说的,也是俗语在给小侉子让路。俗语里埋藏的机锋多,活路也多。所以,懿翎选择了这样一种语言来给小侉子铺路行走。
  看起来像野小子的小侉子最终是个丫头,我怀疑敢于如此完成对人的颂歌的人也不是人,而是女人。
  浑金璞玉的小侉子对江远澜的反应曾经让我在一闪念中想起蒲松龄的《婴宁》,那个笑声不绝的孤女,是女性天真未凿的美妙象征,但和懿翎笔下的小侉子比起来,婴宁却失之于“美妙”了,是小侉子野蛮地把女性的天真浑璞推进到了原神话和本质命运的地步。看到这样的命运,同为女性的我,曾不期然陡地感到一阵难过。很难说小侉子“爱”江远澜,小侉子的天性里没有对一个人、一件东西的“爱”,小侉子不接受割裂开来的情感,在江远澜之前,小侉子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让她更深地与世界交融,她醉意颟顸地爱着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以自己的天性呼应着大地和大地上的人与事,但是江远澜的感情是要把她从这个世界中拔出来,离开她与世界浑然一体的状态,属于他,属于他一个人。
  
  在两大至深力量的相互较量、抑制中,是小侉子顺从了,小侉子走到了她无力支配的惟一东西面前。当我们看到小侉子跟着江远澜准备去死时,我们看到文学作品中从来没有被表现过的情景:亦真亦幻的生死界限,确定的死亡意志和毫无死亡气息的生命,小侉子决定去和江远澜一起去死了,她仍然不懂得“爱”的含义。她只是天真地弯下腰。
  小侉子无力支配的、这惟一的东西是什么?这就是作为女性的命运。
  在这个意义上《把绵羊和山羊分开》是一部真正的女性主义小说,它是自由蛮荒的女性意志的一部历险记。这个女孩在天地间自由运行,靠“热爱”与“硬扛”没有目的、不顾一切地游荡,游荡即是她的目的。在她对万物的情意、锤打中包涵原始的母性,一种无条件的爱,不怕痛苦,甚至不惜拥有生存中一切可疑和异常的特征。但是,作为一个具体的“女性”,她注定要在有一天失去这种自由。她要在一种她不明所以的另一种力量前屈服。小侉子始终没有理解江远澜,对于江远澜的世界她是顶撞的、陌生的,可是正是伴随这种不理解同时来到的绝对顺从,让人看到自由与命运的深渊。小侉子在面对江远澜时第一次出现了对自身性格的违背,我们就像目睹一场光线在巨大质量的天体面前出现弯曲的天文现象。它弯过去。
  懿翎也许原本是想写一个自由的女性,但她最后写成的是一个服从的女性,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女性,一场在顺从里获得自身自由的爱情。小侉子有个性可言,也无个性可言。因为对女性而言,爱与硬扛的本质就是放弃。
  二十年后,小侉子才知道江远澜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她来到他的墓前,一守就是一个多月。她买来糖,用那些花花绿绿的糖纸在坟前叠了一个又一个舞美人,把糖块全部埋在坟墓的泥土中。
  “她想让江远澜的墓是甜的。”
  这一个多么骄傲野蛮的女人,她曾经走到过生命的边界,接触过那令人恐怖的新生之境;她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把这世界的生死都变甜了。
  附:
  
  把绵羊和山羊分开(节选)
  懿 翎
  
  第十九章
  
  江远澜来到小侉子插队所在地——晓井村的那一天正是古历二月二,传说龙抬头的日子。有关民间二月二的风俗,江远澜一概不知,酝酿了一路的思想核心简明扼要地只剩下了两个字:自杀。他希望和小侉子的会见能展开柏拉图式的对话,尽管自己和小侉子都尚且不能称之为名人。
  此前,江远澜度过了一段身体极糟、灵魂极美的时光,他的生命历程似乎只有在此刻才给他带来一种曼妙的优美描述:包括他发现了自己那个瘪瘪的木棉枕上一圈又一圈,渍迹清晰的口水印痕。想一想,在将近两年的时光中,小侉子百般奸滑,在逃避补课之际,竞在自己床上睡了一觉又一觉,口水流得枕头上到处都是,而自己却没能捉住一次。江远澜遗憾不遗憾的倒没有强调的必要,只是感叹若能看到小侉子睡觉的样子就好了。
  通常来讲,人们在看罗马史时,读到恺撒之死时便想停下来,不再往后读了。谁不知道一个时代的通史,乃至风景通常是建立在歪曲了穷乡僻壤,歪曲了穷乡僻壤子民们真实的境遇和真正个人情感之上的呢?江远澜在为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痛惜与惋惜之余,又为自己能藏匿好这么一份宝贵的情感而沾沾自喜。因此,八十里山路除了让他的裤脚管蹭上一层厚厚的黄土之外,他没有感到丝毫的疲惫和乏力。
  村里的孩子们有一种出奇的灵性,他们的目光能够抓住历史的盛大场面的一瞥:譬如发现皇帝的新衣,又譬如发现一个绞架高的穿着黑色风衣的江远澜出现在村口的大柳树下——暮色四合的那一刻。孩子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围住了江远澜,问他找谁,干什么的,江远澜说我是老师。噢——管小侉子的老师来喽!孩子们随即把一个有梦游病患者表情的江远澜簇拥到了福儿奶奶家。
  小侉予毕业后执意继续插队,给江远澜带来了意外的烦恼和忧虑,他不能理解小侉子一说起村子,眼睛就冒异光,神采就要飞扬的那腔激情从何而来。你打乱了我的全盘计划,这话他可以对自己说一万遍,却没法对小侉子说一次。天使都无权左右他人的意志,抱着这样的观点,江远澜叹喟的只能是最深重的遗憾——和一个女人的默契,怕比登天还难。
  江远澜随着一帮孩子先穿过一条宽畅的土路,然后登上石阶,左拐到了一个堡上面,堡上面有一座残垣坍塌的戏台和一座香庙,沿着碎石片铺成的小路一直向东,经过了浓烈酸臭味道的牲口房,强烈卤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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