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这女人的狂歌

作者:芳 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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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正在缓缓前进,是在冰湖上前进的老派的甲壳虫式公共汽车,自己舒服地晃晃荡荡地坐在有滑溜溜扶手的座位上,明黄的阳光斜射在脸上,身子上,自己眯了一个极甜的盹。江远澜想:倘若真要让自己想出一句劝世的箴言,他会选择“慵懒”二字的。
  在江远澜打盹的同时,小侉子洗锅刷碗,给猪煮食,擦缸抹柜,扫地砸炭,她一分钟都不拾闲地忙碌着,忙碌之余,一次次看着胳膊上那块银晃晃的手表。
  斜挂在窗外的布喇叭先是擞拉——歘拉——细弱地响了两下,突然猛不丁地一颤,响起了嘹亮的国歌声。其声音之大,一下子把江远澜吓醒了。八点钟,正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节目时间。江远澜揉着眼睛,痛苦的表情挂在脸上,当他的眼睛终于落在了挂满灰尘的灰色的布喇叭上时,小侉子告诉江远澜,这个布喇叭八毛钱,是公社硬摊派下来的,家家户户都要安。江远澜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可惜自己获得的慵懒太短了,还不到一个小时呢。或许质量永远都将成为数量的天敌,思索一来,他的眼睛立刻亮闪闪了,残剩的那点困意也灰飞烟灭。他把背挺直,拍拍炕上熏黄的苇席,他让小侉子甭忙活了,坐下来,安静地坐下来,他有话要对小侉子说:
  “……我出生在一个渔行之家,我上面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但在我出生时,他们就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出生之前两个月,我母亲带着我的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回娘家给外公做寿,母亲的老家在广东清远,他们是坐船去北江的。回来的途中,船翻了,只有母亲幸存。我过百日那天,父亲在江门市最有名的‘陶珍楼’摆了鱼宴,并请当地最有名的左佑天先生赐名。左佑天先生问我父亲‘百日吉’我抓的什么?父亲说我紧紧抓住一颗算盘珠子不松手。左佑天先生对我父亲说这孩子是要北上读书有大造化的。我父亲又问这大造化是指什么?左佑天先生说如今仕途充斥着竞求为官的知识分子,太多的读书人企盼成为政治脂肪,而贵公子怕是志不在此。或许兄弟姐妹的死地——北江清远就是他的生地,尽管贵公子头顶上既无世代簪缨,脚底下又非世代经学之祖荫,但黄金满籝,不如遗子一经,供给他读些稀缺的学问,可免他偏荣偏枯的命运,我以为贵公子命中自督自命、心胸如澜。就叫江远澜吧……”
  就在江远澜如此这般滔滔倾述之际,不幸的是小侉子只要一见江远澜端出授课的严肃表情就犯困,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原理再一次在小侉子身上得到了验证,她靠在炕尾,才三分钟,便进入了丹枫紫柏黄梧桐梦香远的悠然之境,盹着后,她梦到漫山遍野的石鸡如漫山遍野的落叶一样飒飒吹到脚下,梦到福儿奶奶枯手如笊篱朝自己脖颈伸来……小侉子醒得相当急促:她若看到江远澜愠怒的脸倒也算顺理成章,可问题是整个窑洞空了,江远澜不知了去向!
  她隐约听得江老师喊了她好几声。
  小侉子登时觉得自己又犯错误了,她赶紧趿上鞋.穿上棉猴出了街门——江老师——江老师地叫着,四处环顾寻找。此刻,江远澜反倒成了顽劣贪耍的孩子,小侉子则成了舐犊情深的家长,小侉子迎着呜咽的北风,迎着明月在深邃浓重的天空泛着银光地在云中穿行,碎步小跑,一条街一条街地跑进去又跑出来,小侉子生怕江远澜一个人跑到山里去,落得和半腚腚一样被狼啃吃半个屁股的可怜下场。小侉子生怕江远澜腿脚有个闪失,折骨损筋。
  当小侉子跑到村北的场面时,看到碾石碌碡边站着着一个人影,她猜定是江老师了。走过去才发现是村治保主任胡富。小侉子问胡富站在这儿干甚哩,胡富说能干甚哩。她瞅了一下胡富不自在的神情,说嘘——哄谁哩,怕是想进隔壁院的白马牙家哇,拎上半布袋山药蛋不就去了么?胡富马上说: “小侉子仁义,借上半布袋山药蛋给爷,爷等新秋来时还你。”“爷全当是拨草寻蛇,自寻烦恼。”小侉子自嘲后又说:“黑咕隆咚的您自己下地窖取吧。”胡富的暗脸变成了光脸,他急煎煎地接过小侉子给的钥匙,转身去了。
  小侉子由村北往村南去的半路上,准确说是在村太庙的东墙边撞见了江远澜。尽管北京城的太庙确实也是紧贴在皇宫——紫禁城的东边。小侉子问江远澜:“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江远澜说:“我想找厕所,找着找着就转到这儿来了。”小侉子下意识地马上站在了上风头上,生怕闻到异味。江远澜哪里有小侉子的诡谲,他指着太庙问小侉子:“此处可否是大户大家?”小侉子联想起小程老师来村里时也问过同出一辙的傻问题,小侉子当即瞒骗他说此乃宋代名将狄青的遗址,小程老师还恭敬地鞠了三躬。想到那情景,小侉子窃笑在心,对江远澜说:“这可是清代翰林院侍郎半腚腚的故居。”江远澜先沉吟地噢了一声,马上指出小侉子言出有误,他言:据喜城县志记载,喜城自清雍正七年房裔兰任知县迄今,仅有一人考中进士,这恐怕与喜城武备盛,文教略的风尚有关.你说的那位半腚腚能读过春冬书怕就不错了。
  被揭穿的小侉子嘻嘻一笑,说:“我逗着你玩呢。”江远澜说:“别逗不逗的了,我想问你,为什么我一正经地和你说话,你就犯困呢?你哪来的那么多觉。”“梦多觉也就多呗。”小侉子如实答。“你刚才梦到了什么?”“我梦到我长了一脸的老人斑,和福儿奶奶似的。”“你的话能不能不拐弯地说,你是嫌我老了吧。”“没那事,没那事,小侉子没那么多弯弯肠子,再说了,我们都是不准备活的人了,小也是死,老也是死,在死面前,人人平等。江老师您说对吧。”小侉子的回答让江远澜很伤心,他没有想到小侉子这么油滑,他说:“你还一口一个江老师、江老师地叫着,你不能叫我远澜吗?”“叫也是死,不叫也是死,还瞎折腾啥,咱们省点事好不好。”小侉子真是心里有啥说啥,江远澜拿不定主意地怔了一会儿,想了想说:“也罢,既然走出来了,我们两人散散步吧,怕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是上烽火台呢,还是去桑干河呢?江远澜迟疑了数秒,然后说:“先上烽火台,后去桑干河吧。”
  夜风吹着吹着便停了。霎时,夜空显得格外清亮澄澈,满天的繁星露珠般晶莹。我每天不是“黄土浴”就是“黄风浴”,你享受不到吧?小侉子沿着碎石铺成的小路,朝上坡边走着,边问江远澜。江远澜摇摇头,继而问:“你天天都出工吗?”“你天天都做题吗?”小侉子狡黠地笑了。我想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我有权自由支配,放放假吧,今天晚上不用补课了吧?你应该小车不倒只管推,一直推到共产主义。那你呢?我?我还没想好呢。你想什么,能告诉我吗?你真的要死?决定了自然要去做。谁教你这么教条的?岁月吧。可生命这只箭射出去就没了,嗖儿——一声,命就没了。要这么简单真是我的造化。怎么只是你的造化呢,还有我嘛。你也不想活了?想活,但必须和你一起死。我有权结束我的生命。没错,可我答应你,要和你永远在一起的。你干嘛,我干嘛。你都死了,我也死了算了。你这么想死是不是怕补课?没错。我死了,我的补课也就成为历史了。真的?是的。你大可不必和我一道死。但是你动意,我同意。你不怕死!我只怕食言。说到这儿,登到半山腰的小侉子回头看了眼黑乎乎轮廓不清的村予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生活最快乐的地方。我见到你母亲了。我知道,她来信说了。她……江远澜还想再说什么,但从头到脚都被绝望攫住了,自打从省城回来,除了头疼的毛病频繁发作,每天都要吃四五片去痛片才能缓解之外,还有,他发现大米所剩无几了。自从动了和小侉子生活在一起的念头之后,原来有序、机械、单调的生活乱成了一团,颠三倒四、失魂落魄的日子他是尝够了。两次寒暑假回广东都忘记带大米回来,长期饥饿的煎熬让他格外羡慕走向悬崖的山羊以及扑向火焰的飞蛾。他觉得不想活的本身就是死的理由,一如在代数的分析性中,可以从不矛盾律推出,凡A都是B的形式的一个“逻辑真理”,让B的思想包含的是A的思想。举一个贴近的例子:凡老光棍都是男人,亦或说凡老处女都是女人。江远澜此前就已经意识到他与数学的关系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数学一直以它引人注目的光彩——它的确定性、抽象性、精确性、应用的广泛性以及它的纯净美(dry beauty),讥笑和反衬着他黯淡的、慌乱的、粗糙的、动荡的生活。他试图与数学为伍,亦或说做数学的奴仆、数学的某一种演算文具。但是,他发现他失败了,他意识到对数学——一如对宗教的虔诚一旦被破坏,自己不啻成为一只迷途不归的羔羊,他和数学相容的梦一醒,他惟一的出路是长眠地下。事实上,也只有长眠地下,才能被数学埋葬,被情感埋葬。面对岑寂的、满天星斗的、诡秘的苍穹,他觉得能登高远望到生命尽头,也是生前最后一笔丰厚的进益,他想一个人在荒凉、贫瘠、死气沉沉的地方呆久了,便会自然而然地遵行那里泥古不化的生存方式。他觉得小侉子不应该像虫豸一般消失在这残垣断壁、坍塌倾圮的城墙边,尽管小侉子热心可嘉,与自己有着赴死的共同信念。尽管他已经感受到小侉子对“一意孤行”的狂热毫不逊色自己,小侉子所有的向往都是朝着毁灭的目标前进的,她面对生命的大限表现出无限憧憬,无限随便的做派,完全是老耄的从容。他觉得一个女孩子不应该是见过大世面的历史,她该有她的慌乱、无助和抗拒,一个面对死亡逆来顺受的女孩子远比死亡本身要恐惧得多。于是,他指着满天的繁星说:“在宇宙中,木星的普遍意义是它会给人带来喜悦,在宗教庆典上,它代表了愉快。而土星虽然表达的是肉体性的衰退,但它也包括了成就的幻想。”“是死亡的成就么?”小侉子反问,让江远澜一震,他噎住了似的,老半天才说:“你还不知道水星呢!”小侉子说:“水星不水星跟咱俩没关系,咱俩是有任务在身的,咱俩只有跟死亡有关系。”
  “你一个人来过烽火台吗?”“没有。”“你说我们怎么死呢?”“随便。”“我想死在水里。”“死鱼都是眼睁嘴张。”“你不死能行吗?”“你行我当然行。”“我不想背凶手的恶名。”“鱼和熊掌你都可以不要,但前提是你不是人。”江远澜听到这话,不由地笑了,“我很快就不是人而是尸了。”“但至少是人的尸体。”“你为什么对死亡情有独钟?,”“因为那是用大汽锤去砸一粒花生米,公牛闯进磁器店,蜜蜂不想跳8字形舞蹈了,嘻嘻。”“这些想法你酝酿多久了?”“还用酝酿吗?”小侉子反问时不禁想起了自己七岁时为了自杀,偷小孩——偷走薛施妹妹那件事。她说得相当诚恳:“既然我们不能用蜡粘上一双翅膀飞上天,我们就有必要剁掉梦想去入地。”江远澜感慨道:“真没想到你生死练达。”“你们男人总用一只带衬里的杯子喝水。”“什么意思?”“太繁琐了呗,你要知道女人是很简单的。”江远澜摇摇头用哭腔道:“女人比费马大定理和黎曼猜想加起来都难,只有我倒霉地知难而上。”
  小侉子笑了,她笑得有些媚态,有些顽皮。但实际上,她心中是想哭的,从未经历过的酸楚潮水一般涌来: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双亲和两个哥哥,再也吃不到父亲做的红烧茄子和炸藕合,再也没机会穿漂亮衣服,而是学彗星,拖着条笤帚尾巴斜插进坟墓里,上帝也不再赐福给自己——譬如喝碗羊头脑之类的,小侉子的眼睛斜睨着夜空,觉得身在烽火台实在是做作,守着砖石缝中的枯草、落叶和黑黢黢的城墙实在是倒霉,败坏了的心绪已经不请自到了。所以,她对江远澜最后的诗情画意感到多余,她擦了擦像蒙了两片玻璃似的、含着泪水的眼睛,背对着一直绵亘到天边的城墙,面对如一茎枯草般瘦弱的江远澜说:“死就死吧,自杀也不算什么壮举,瞧咱俩啰哩口罗嗦的,我们两个人能不能到供销社买舰酒喝,买点零食什么的。”“你又饿了?”“不饿就不能吃东西吗?”小侉子也惊讶地问道。江远澜加倍惊讶得两条腿叉开才能站定,于是,烽火台上映出了他腿的影子,巨大得像两根长柱。小侉子也夸张地表演着小品:她从棉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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