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零距离的困惑:人心相距多远

作者:张建伟 戴 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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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顾城的诗《远和近》用两幅简洁的画面,绘出了人与人之间心的距离。这首诗又仿佛是对“近在眼前,远在天边”这句俗语的另一番注解:身虽近在眼前,心却远在天边。天上飘着的云离我们再远,我们都觉得很近,这是心的感觉,因为我们看得清云的色彩和形状,我们知道云是什么,云要飘向何方,更重要的是,云不会从天而降掉到我们头上,伤害我们,我们不必为云卷云舒、云来云去而想入非非,煞费苦心;可面对近在咫尺的人,我们却感觉相距很远很远,那是因为人与人之间横亘着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防护墙,我们难以穿透那堵墙走进对方的心里,难以推开对面心灵那扇思想的房门,去瞧一瞧他在想什么,去感受一下他的快乐和忧愁;哪怕眼前的距离为零,但心与心仍然不能相连在一起,更谈不上相叠而融为一体;心与心相距多远,不在乎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远还是近,而在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理解和关爱有多深。
  在日常生活中,谁也说不清要与多少相识的和陌生的人打交道,当我们面对一双双熟悉的或生疏的眼睛流露出的各种情感时,或是听到一个个悦耳的或难听的声音叙说着各自的故事时,我们想到的是什么呢?回应的又是什么呢?日常生活虽是平淡的,但偶尔也会经历一段奇遇,浪漫也好,尴尬也好,我们免不了要去直面相对,不可能逃避。假如一天夜里,当你回家乘电梯时,突然,电梯停在了途中,你和一个不曾谋面的异性被困在漆黑的电梯里,和外面又联系不上,你会怎么样呢?“聊天吧,说不定还聊出点什么名堂呢。”“和大灰狼关在一起,小白兔要格外小心。”“睡觉吧,河水不犯井水。”“一男一女,正好过一个浪漫之夜,电梯奇遇,不说结良缘,也可以成良友吧。”回答肯定是千奇百怪,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回答得很轻松,甚至还有一点喜滋滋,为什么呢?因为你在设想时,没有身临其境,从而隐去了一些你不愿见到的情景,剩下的就是一些你所期望发生,而在现实生活中又没有发生的事情,所以,你很难体会到被困在电梯里那种真实的感觉。我们不妨看一看德国作家贝克尔笔下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是怎样一起在电梯里消磨时间的,从而去了解人与人在这样一种突发事件中,是如何相处的。
  当然,当我们躺在沙发上,在灯下悠闲地读着这篇小说时,我们同样是感受不到文中男人和女人被困在电梯里的那种担忧和害怕,因为真实的处境不同,心境也不一样。我们只有靠想象走进书中,当我们的思绪沉淀于小说中的情景时,我们的神经才会被男人和女人的某句话或是某个动作而牵动,我们的思考才会沿着他们思想的轨迹而延伸,为他们的苦恼而发愁,为他们的开心而发笑,或许笑着笑着,或多或少地渗进了一缕说不清道不白的忧丝,这忧丝会缠住你的笑,甚至让那尚未完全展开的笑容从嘴角隐去,凝固在记忆里,让你陷入思索之中。
  贝克尔用德国人特有的思辨方式,巧妙地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浓缩在一部狭小的、黑黑的电梯里,阿尔弗雷德和这个女人的遭遇其实就是你或我在平时生活中所遇到的不愉快的、不顺心的或尴尬的事情的一次再现,从他们面对突发事件的反应和言行中,我们恰好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只不过处理问题的方式不一样罢了。因文化、信仰和生活环境等差异,西方人和东方人看问题的出发点不同,对待问题的方法也不一样。下面我们就沿着小说的故事情节去探视一下男人和女人的内心世界。
  小说虽然记叙的是阿尔弗雷德和一个女人在电梯里的故事,但女人似乎是小说里的主角,作者用女人的声音来塑造女人的形象,就连故事情节的展开也大都以女人的喊叫或问话而开始,女人是用叫喊和说话的语气来表达自己的心境。如果我们把女人在不同情景下通过各种表述方式所说的话剪辑编排在一起,就会看到女人这天夜里心情的变化,就可以了解到女人是怎样筑起和拆除心中的防线,最终变为一座不设防的城堡。使人读后,不禁会感叹道:在困境中,不相识的人原来是可以友好相处的。这也正是作者电梯记事的核心。
  女人在小说中的第一次亮相展示的不是她的身材或长相,而是声音,一种责备的声音,对于阿尔弗雷德来说,这是一个糟糕的第一印象,使人感到这女人火气真不小,而随后的一声惊叫:“您别碰我!”歇斯底里,不只是让人惊恐,更喊出了女人在黑糊糊的电梯里对男人的戒备和对黑暗的恐惧,从而暗示了女人在心中筑起了视男人为危险人物的一道防线。这并不奇怪,女人本来就害怕黑夜,“因为人在夜色中经受恐惧感的可能性要比在白天大得多”1,加上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呆在狭小的电梯里,无助的感觉和担忧的心理,使她害怕起来,因而把男人不小心碰了她的手这无意识的动作,当成了有意的行为,吓得叫了起来,这叫声同时又起到了试探性和震慑性作用,女人可以通过男人最初的反应来判断这个男人是否具有侵犯性,并警告对方:不许胡来!真可谓一箭双雕,既发泄了自己担惊受怕的情绪,又可了解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好还是坏。
  “您按了开关按钮吗?”女人的这声问话里,已听不到先前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语气温和多了,这说明女人不再那么焦虑紧张,她对男人先前调侃的话语除了不屑一顾,还反唇相讥。随后的一句“您在干什么?”不只是真的想知道男人在做什么,更多地表现出对男人的注意,隐含着想与之接近的意思,这是女人焦躁的心趋于安宁的一点迹象,又显示出女人心中的防线在减弱,不再那么坚固。
  尽管女人被男人无意绊倒后又是一番责备,但在男人道歉和安慰之后,女人虽没及时回应,可随后又主动问男人有火没有,明白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女人找男人谈话的借口,这个由头既让她传递出想与男人交谈的心愿,又不失女人矜持的风度;紧接着的两个话题也是由女人提出来的,所提问题表明她在注视男人,当然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她甚至注意到了男人自言自语中的一个单词,通常而言,女人往往只对自己在意的人或事才会这么留心。此时,女人更多的是在关注男人,而少了原先那种防备。
  当男人有意地问女人:“您再一点也不害怕,我可能会纠缠不休吗?”女人对这挑逗性的幽默问话只是冷笑一声,这无言之答,简单明了,又意味深长;女人好像是在取笑男人亮出了问话中隐藏的底牌:你再不用害怕,我根本不会纠缠你的。女人的冷笑同样是告诉男人:对你,我早就心中有数,对你的提防呀,看来是虚设一场罢了。
  男人早就屁股坐在地上,可女人因提防男人一直站在旁边。后来女人还是用脚发软的理由,请男人挪一点地方让她也坐下去,接着又请男人原谅她刚才的吵闹,并说:“我还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困在电梯里。”真是一语露心机,这虽是一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话,但它却是一句掏心窝的话,它暗示了自己为什么喊叫,为什么害怕的原因,那就是担心男人的骚扰和伤害。女人这一系列的言行,又衬托出女人心的坦诚,这如同给对手出谜语时,连同谜底一起给了人家,让对方不要不着边际地七猜八想。我们仿佛听见女人的心在说:人与人相处,不要像猜谜那样,猜来猜去,费时费力,为何不直截了当,干脆利落呢?有意思的是,刚才还在嘲笑男人亮了底牌,没想到,眨眨眼的功夫,女人自己也说出了谜底,真可谓君子之交的风度: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女人由站在男人身旁到和男人并肩而坐,这一细微动作的变化,折射出女人心里对男人的害怕已渐渐隐去,心里的防线似乎也成了摆设。
  女人没有了先前的担忧,心里也不再承载那么多的负担,轻松多了,便主动向阿尔弗雷德讲自己今天的活动,就如同是在和一个熟人聊天一样,并打听他刚才从什么地方来,后来又问他的职业,此时的男人,在女人的眼里,已经不再是最初那可怕的危险者,而是一个可以说说话的对象。
  灯闪了一下之后,女人对自己现在一点都不害怕感到奇怪,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女人为什么那么关注男人的一言一行呢?因为她在观察男人,她不再只是凭直觉去猜想男人是什么样的人,她在用心去感受男人的言行,特别是在与男人的谈话中,对男人略知一二,心里已清楚这男人不会伤害自己,所以,心中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另外,她对困在电梯里的处境已有所了解,所以对这种境遇也就不害怕了,心理学家认为:“害怕就是人似乎不知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的那种心理状态。如果一个人愈能识别所处的环境,他所处的环境中的事物和事件就愈不会给他留下令人害怕的印象。”2只不过突然间失去了害怕的印象,心境还一时没有调整过来,才感到好奇。当然,这也是女人在向男人宣布:我不害怕了!潜台词是:我相信你。灯亮了,这是一种暗示,预示着女人心里害怕的阴影将会消失,心中的防线也就会随之不见踪影,心也就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堡。女人从最初吓得大声尖叫到此时亲口说出不害怕,与其说是女人心境的变化,还不如说是女人对男人戒备的三部曲:由严到松,再到无,因为正是当初害怕男人,才去防备。由此可见,人与人的相处,只有经过相互的了解和沟通,才能去理解对方,以至于相信对方。
  女人又问男人愿不愿意听她诉说自己的不愉快,从这可看出,女人已把男人视为听她倾诉忧愁之人,这是对男人的信任。有趣的是,后面是各说各的故事,男人和女人既是倾诉者,也是倾听者。
  小说的精彩之处就是结尾时女人握着男人的手睡了,这个平常看来普普通通的动作,此时已赋予了特殊的含义,可称得上是对男人和女人之间关系的最好说明,让人一看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省去了多余的解释。的确,好的结尾总是那么吸引人,“作家往往一层一层地掘下去,不断地引起读者的好奇心,使他不能不读到终了,到终了主旨才见分晓,故事才告结束,谜语才露谜底。”3
  在狭窄的电梯里,男人的鼾声在女人听来,不是噪声,而是祥和之音,因男人的鼾声给女人营造了一个安宁的氛围,让她能安然入睡。人和动物一样,只在觉得安全的地方才敢睡着,否则,哪怕是再想睡,也要硬撑着抑制瞌睡,不让上下眼皮粘在一起,以免睡去了,不安全,有危险。男人和女人握手而眠,这是相互信赖的标志,这时的男人也不觉得刚才大喊大叫的女人讨厌,和谐的气氛让他感到舒心,甚至觉察不到呼吸有一点困难,因封闭的电梯里氧的含量在减少。男人和女人最后的几句对话,宛如是在梦中细语,那么温和、随意和亲切,透射出对同伴的一点关爱和尊重,这意味着两个相互不知姓名的男女在互相信任的基础上,不再只是考虑到自己,而同样在为对方着想。
  我们的双眼虽不曾看见黑夜中男女相依而眠的这幅画面,但我们的脑海里可以浮现出这样的情景。此情此景,给人以温馨和甜美,是对人与人不再相互戒备,而是互相信任的最好的证明,作者用这个小小的镜头,把读者的想象拉得很远很远,因作者明白“文学的目的是在于推动我们的想象,给我们启示‘观念’,换句话,就是以一个例子来表示‘人生和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4。此时,在想象中,我们又好像听见一个画外音在说:信任就像是阳光,当这金色的光芒穿过猜疑的云雾,透过防备的枝叶,照亮心灵的阴影之时,人与人就会坦诚相待,就会少一些担忧,多一份快乐,人的脸上也不再是阴天,而是晴天,阳光灿烂的大晴天。
  设想一下,第二天,当人们打开电梯时,一眼看见手握着手打着鼾熟睡的一对男女,人们会投去什么样的目光呢,又会发出什么样的感叹呢?惊讶也好,羡慕也罢,有一点是肯定的,人们会不约而同地把他们看成是一对恋人,也许会去猜想,他们怎么会在电梯里过夜呢?真够浪漫的,他们又是怎样度过这浪漫之夜的呢?但又有谁会想到:这只是一次偶然的巧合,男人和女人并不相识。
  一夜之中,女人从因恐惧而大声叫喊,到因信任而握着男人的手相依入睡,和男人一起共同走过了由防备到信赖这段心路,前前后后他们在用猜疑和戒备、理解和信任这两把不同的尺子测量着人与人之间心的距离究竟有多远,结果当然是相反的:一个很远,一个很近。要是你,会用哪把尺子去量一量人心的距离呢?
  
  1(美)卡尔文·斯·霍尔:《弗洛伊德心理学与西方文学》,包华富等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62页。
  2(奥)弗洛伊德:《论创造力与无意识》,孔恺祥译,中国展望出版社,1986年版,第126页。
  3朱光潜:《选择与安排》,选自《朱光潜美学文学论文选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76页。
  4(德)叔本华:《文学的美学》,选自《生存空虚说》,陈晓南译,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第1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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