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零距离的困惑:人心相距多远
作者:张建伟 戴 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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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电梯记事
[德国]贝克尔著/□张建伟译
今天晚上,当电梯突然停下来时,阿尔弗雷德把此时呆在电梯里的情形与至今为止所困在电梯的二三次情景一比较,很快就发现了不同之处:以前电灯还从未熄过。他对自己说,电梯毕竟不是吊在电源线上,而是挂在指头粗的钢丝缆绳上,并以此来抑制自己的担忧。接着他想起:还有应急照明呢?随后他听到一种充满责备的女人的声音:“您按一下随便哪个开关,至少让灯亮起来。”阿尔弗雷德吃了一惊,因为他记不起来,有人和他一起走进电梯。阿尔弗雷德估计了一下,电梯停了至少半分钟,但直到此时这个人都保持着寂静无声。
他伸出双手去摸门左边的墙,他知道开关在那里。正摸的时候他碰到了这个女人的一只手,她可能也是在用这种方式去找开关。这女人叫了起来:“您别碰我!”
阿尔弗雷德吓得要死,这声音听起来让人惊恐,有点歇斯底里。他缩回了手,担心或许和一个疯子关在一起了。接着他想:谁知道,她上一次在电影里看见了什么?他打算悄悄地让这个女人安静下来,便说她感到害怕是很有理由的,但害怕程度还不如说太小了,他也许为她提供机会去认识到,这些担忧害怕是多么的没有意义,他说:“您对我的猜测碰巧对了,事实上我是一个坏人。您是怎么在这几秒钟里猜出来的呢?我还没有开始干什么坏事吧?”
这女人说:“您别说这些毫无意义的话。您最好干点有意义的事。”
谢天谢地,阿尔弗雷德想。他说:“您不让我做呢。”
他又准备去找开关。一会儿他觉得手背上感到了女人呼出的气。他找到了开关按钮,便一排排地按动着一个个按钮。在他的记忆中,在其中的一个按钮旁写着“紧急呼救”几个字。但是什么都没发生。阿尔弗雷德把按钮按得紧紧的,以至于他担心,食指或许会按断的。
“您按了开关按钮吗?”女人问道。
“那还用说,都按过了。”阿尔弗雷德回答道。
“都按过了?”
“您看一看吧。”阿尔弗雷德说。
他看看手表,费了不少劲才看清楚,是十二点半过几分。他想,这个时候在紧急事故中心或许早就没人了,如果确实有这个机构的话。他认为说出这个想法没有必要,也就没有说,而是找一些措辞,一旦这个女人又开始害怕并大叫起来的话,能够把眼下的情景说成是常见的,也许甚至是有趣的。突然间,他脑海里产生了一个问题,在这样一部电梯里可能有多少升空气,那么在一分钟里两个成年人要消耗其中的多少升空气。他一屁股坐到地上,靠着墙,伸着腿。
“您在干什么?”女人问了问。
“我让自己舒服一下,”阿尔弗雷德应了一声。
紧接着这女人的脚绊在他的膝盖上,女人摔倒了,叫了起来。阿尔弗雷德说:“我的天呀。”
她好像没有摔疼。她跨过阿尔弗雷德的腿,又站了起来,站起来时特别麻利。他没有帮她,因为他怕,当他抓住她的胳膊或是在黑暗中可能碰到她身体其他某个部位时,她说不定又重新发出刺耳的声音。
女人说:“您真是疯了吧。您不能在瞎灯熄火时把腿横七竖八地伸在电梯里。您的两条腿不就是地地道道的陷阱。”
“对不起,”阿尔弗雷德说,“我本来是该及时告诉您的。但您现在知道了,我坐在这里挨着墙,腿伸出去了大约一米远,我将一动不动。”
“但愿如此,”女人说。
阿尔弗雷德告诫自己,为她的不友好而生气,这可能没有什么好处。作为神经坚强者他应该以自己的镇静给这个女人作出一个好的榜样。他说:“您不必担惊受怕,我和您一样,对这种状况可能会持续多久,知之甚少,但我还没有听说过,有人在电梯里饿死这种事。我们要自己来消磨时间,我想,我们是聊聊天还是静静地呆着,完全依您。还不知什么时候这部破电梯将起动呢。”
阿尔弗雷德听到,这女人怎样打开她的拎包,怎样翻来覆去地在里面找东西,嘴里还嘟囔着什么,他没听清楚。不知这女人长得什么样,这忽然间令他兴奋起来。他想,明天人们可能让上百个女人站到我面前,或许也只有两个,然后问我,哪一个是和我一起呆在电梯里的那个女人。我可能回答不出来。他试着去想象这女人的长相,但想之前他就知道,结果将会是一个漂亮的红发女郎,高挑的个子和苗条的身材。
“您有火吗?”女人问。
“我不吸烟,没火,”阿尔弗雷德回答道。
“也是同样不走运,”女人说。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偏偏是今天我忘了带火柴,”她说这话,好像是想收回自己粗鲁的言行似的。
阿尔弗雷德估计,她可能不是烟瘾很大的人,不然的话,她也许早就发觉没带火柴。之后他问自己,为什么她早不去找火柴,至少把电梯照亮几秒钟。
他说:“您没能吸烟,应该高兴才对。空气在这么小空间里消耗得非常快。”
女人说:“您是不久前才搬到这儿来的吧?”
“是的。”他答道。
“住在九楼?”
“对!”阿尔弗雷德说。
他发现,他的裤子粘到电梯地板上去了 ,但挪到旁边去,又嫌麻烦;他现在的心思似乎也不再在裤子上了。就在这时,他高兴的是,这女人看起来已控制住了自己担惊受怕的那部分激动情绪。他想,灯或许会什么时候突然亮的。接着他想,灯,人没有去开,常常突然亮了。后来他开始生这个夜晚的气,是这个夜晚把他一直带进了这部电梯。他想,要是这至少是一个美好的夜晚的话,他就可以在这儿坐在黑暗里,感到愉快。他惟愿要是能早早上床,最终可以开始阅读Gulliver这本书就好了,就像几个星期以来他所打算的那样。随后也许是一片宁静。他想,取而代之的是遇到了这个蠢女人,计划也同样泡汤了。
“您刚才在说什么?”女人问了声。
“什么也没说,”阿尔弗雷德说。
“我清清楚楚听到宁静这个词,”女人说道。
“您再一点也不害怕,我可能会纠缠不休吗?”阿尔弗雷德问道。
女人冷笑了一下,就像是在取笑一个不令人发笑的笑话,但随后就沉默不语。阿尔弗雷德还等了几秒钟,然后又想起了他度过的这个夜晚。他责备自己,总是只挑选这些在他眼里最漂亮的姑娘去约会,单调无聊又不愉快。他想,时间一长,谁要是不去想一想其他的事情,那么他就可能对失望,对枯燥,最终对失败都不会抱怨。外表当然不是一点都不重要,这是十分清楚的。譬如罗茜,他对自己说,是我所遇到的非常可爱的姑娘。为什么我就从来没有和罗茜约会过呢?她快乐,其爱好有十来种,她不让人讨厌,只要有机会就帮助别人,她很有教养,但从来不吹嘘自己,她令人信赖,并散发出宜人的气味。只不过她有一个塌鼻子。如果谁认为,一个塌鼻子比其他所有的东西都重要的话,那么他一定是完全疯了。他想,要是我下次见到罗茜,我就放任自己与其约会,我对此发誓。
女人问:“您坐的下面很脏吗?”
“还可以,”阿尔弗雷德说,“就是有一点粘。”
“我的双膝慢慢地都发软了,”女人说,“您挪开一点吧。”
阿尔弗雷德向一旁挪了挪,她坐下来了。她看起来有意在他们之间保持尽可能大的距离。阿尔弗雷德小心翼翼地试了试,甚至可以伸出手臂,而不碰着她。她的拎包放在他们之间,他把包向她那边稍微推了一点,没有觉察到对方的反应,原来女人把包拿得不紧。拎包是麂皮的。他用手指在拎包上面滑摸过去,好像用这种方式他可以了解到有关拎包女主人的一些事情似的。在拎包边子上有个地方一截线缝裂开了。
女人说:“如果我刚才有点吵闹的话,请您原谅。”
阿尔弗雷德摆摆手表示没必要,随后他想到四周都是黑的,便说:“这早就忘到脑后了。”
女人说:“我还从来没有和一个男人困在电梯里。”
“这我想到了,”他说,“我也并非三天两头遇到这种事。”
她说:“今天与平时不一样。”
阿尔弗雷德又想起了罗茜的鼻子,他给自己提了一个问题:到底什么地方写着,一个鼻子为了被称作是漂亮得满足哪些条件。他对自己说,每个鼻子就像我所感觉到的那样美。在鼻子同样在一些小事上,盲目地去接受任何一种大众化的口味,在他看来是愚蠢的。他想起,早些时候曾读过一篇有关美容手术的文章,他决定对此进一步去研究一下。
女人说:“我刚参加完企业娱乐活动。”
“哦,是这样,”阿尔弗雷德说。
“我们部门每年乘船到米格尔湖去游玩,”女人说,“但往常比今年更有趣。”
“米格尔湖挺漂亮,”阿尔弗雷德说。
“您可能闻到,我喝过酒,”女人说,“这回游玩真没劲,以至于最后我们坐到酒吧里,去喝了点樱桃蜜酒,女友和我。”
“一点都闻不到酒味,”阿尔弗雷德说,“真的。”
“他们大部分时间随意地谈论厂里的事。您想必知道,我是白炽灯厂的秘书。有的把夫人带去了,她们最快活。”
“没有女人带丈夫的吗?”
“这我还根本没注意到,”女人说,“您现在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如果我可以好奇地问的话?”
“这没什么。”
“请便,”女人说,“如果您不想谈这的话,请随便。”
女人的声音阿尔弗雷德感觉有点伤感,他认为,对这她提最小的要求都不行。他等她说话等了一会儿,可她坚持沉默不语。他想象着,她怎样闭拢嘴坐在那儿,怎样把两臂交叉着放在胸前。他想,就让她这样坐着,白白地等下去吗。后来他突然认为自己是不可理解地予以了拒绝,他感到在同情这个女人和他自己。在他看来,这个女人已用她讲的小故事作为了代价,为此她希望得到他的回答。他说:“我从和一个姑娘约会那里来,我们去看了电影,后来又去吃了点东西。”
“呵,是这样,”女人说。
“但是就像您今天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阿尔弗雷德说,“说具体点,这是一个糟糕的夜晚。那个女孩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约会时一个话题不能与她谈上五句话。”
女人说:“您不要把这看得太严重。”
“我没有理她那一套,”阿尔弗雷德说,“在电影院还可以,当时我们就那么坐着,手拉着手看电影。但后来就餐时,您该看一看她脸上的表情:你清楚,我给了你多大的面子?现在你该好好招待我,否则我们将不是朋友。对待像我这样一位不寻常的人物你却太一般了。我可以告诉您。当我由于疏忽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时,她看着我,好像我当着众人的面把手伸进她的裤子里似的。要是她对我说——请把手拿开,我不喜欢这样——这我当然可以理解。而这种眼神,您知道,好像有人在说:可能别人在家里对你这样,而不是对我。”
“您到底是干什么职业的?”女人问道。
“化学工作者,”阿尔弗雷德说,“我不久前才从大学毕业。您为什么问这?”
“只是问问而已。”
电梯里的灯亮了一下,阿尔弗雷德恰巧看了一眼左脚鞋尖。由于刺眼他闭上了眼睛。他想,现在终于可以看看这个女人了,还没等这个想法想完,电梯里又是一片漆黑。他把目光朝向一个地方,他猜想女人的脸就在那里。他相信,现在每时每刻很可能发生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情。接着他希望,灯至少再亮一次,亮两秒钟,这就足够他看一眼这女人。当灯一亮也不亮时,他想,灯闪了一下,至少表明什么地方正在检修故障。
女人说:“我现在一点都不害怕,真有点怪。”
“我也不害怕,”阿尔弗雷德说。
“那您先前害怕过?”女人问道。
“是这样吧,”阿尔弗雷德说,“但不直接是害怕。”
他又把头靠在墙上,并相信,如果电灯又亮一下的话,他会像刚才那样看到鞋尖。他奇怪地发觉,他感到很舒服。他想起了一个问题,不耐烦是由于什么原因呢:他现在到底有什么那么重要的事情要在上面房间里去做,以至于他情愿呆在那里,而不愿和这女人呆在这电梯里。女人说:“您该心满意足才是,我今天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可能还要糟一些。我刚才和您说过,我们在船上很无聊,但这只是事实的一半,另一半则更让人不愉快。您愿意听吗?”
“当然愿意,”阿尔弗雷德说。
“如果我把火柴带在身上就好了,”女人说,“几个星期前,有一位先生来我们这里工作,他一来就马上和我套近乎。我告诉您,这是怎么回事,我喜欢上了他。今天我得知,他有一个女朋友,他和她在一起已两年了。但她这次没有一起来乘船,他并不是没有考虑的。一个女同事把这讲给我听的,她认识他们俩。”
“当我们从餐馆出来时,我感到特别冷,”阿尔弗雷德说,“她住在城的另一头,她当然想,我会叫出租车的。但我偏偏故意坐了电车。一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少说有十五站。下车后,我问她是否因此而生气,因为我们坐的是电车,而不是出租车,而像她这样的人应该乘出租车。当时她问道,就是不作这番解释,是不是也太过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