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反弹琵琶

作者:陈文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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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诫当阳公大心书1
  □萧纲
  
  汝年时尚幼,所阙者学。可久可大,其唯学欤?所以孔丘言:“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若使面墙而立,沐猴而冠,吾所不取。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
  
  【注】1这是梁简文帝萧纲写给儿子的一封信。
  这封信的最后一句话,向来为人所诟病。其实,“放荡”并不是就生活作风而言。而是指写文章不要拘谨、拘执、死板,而应随便些、自然些、活泼些。这个意思,后来清代的袁枚曾加以发挥。他在《随园诗话》卷十五中说:“人可以木,诗不可以木也。人学杜诗,不学其刚毅,而专学其木,则成不可雕之朽木矣。潘稼堂诗,不如黄粿堂,以一木而一灵也。”所谓“木”,就是谨重;“灵”就是放荡。鲁迅《书苑折枝》一文有云:“帝王立言,诫饬其子,而谓作文‘且须放荡’,非大有把握,那能尔耶?后世小器文人,不敢说出,不敢想到。”其实,后世也有不“小器”的“文人”。
  袁枚《随园诗话》卷四还提出了“作人贵直,而作诗文贵曲”的命题。有人问:“诗如何才能称为曲?”袁枚于是列举了若干例证来加以说明:
  古诗中隐曲的作品数不胜数。即如今人王仔圆的《访友》诗云:“乱乌栖定三更夜,楼上银灯一点明。记得到门还不扣,花阴悄听读书声。”这就是曲。假如到门前便扣门,那便拙直无味了。方蒙章的《访友》诗云:“轻舟一路绕烟霞,更爱山前满涧花。不为寻君也留住,那知花里即君家。”这就是曲。假如说知道就是君家,那便拙直无味了。宋人的《咏梅》诗云:“绿柳解语应相笑,泄露春光恰是谁。”《咏红梅》诗云:“牧童睡起糞糡眼,错认桃林欲放牛。”因咏梅而想到杨柳的情态,牧童的视觉,这就是曲。如专咏梅花,便是拙直了。
  无论是“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还是“人可以木,诗不可以木”,或是“作人贵直,而作诗文贵曲”,它们都归结为一点,即:“立身之道,与文章异”;为人与为文有别。由此出发,我们有必要对传统的“文如其人”的说法加以反省。
  对“文如其人”的第一种解释是:从作者所抒发的情怀,可以了解他的为人。但这显然靠不住。比如西晋的潘岳(字安仁),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次贾谧出门,潘岳与石崇等便望尘而拜。后因仕途不顺利,乃作《闲居赋》自鸣清高。潘岳热中躁进而口称恬退,所以金朝诗人元好问《论诗绝句》中有一首说:
  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
  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
  诗人自己的表态是不一定可靠的。
  北宋赵令《侯鲭录》卷三记载:
  欧阳文忠公尝以诗荐一士人与渭州仲仪,仲仪待之甚重,未几赃败。仲仪归朝,见文忠论及此,文忠笑曰:“诗不可信也如此。”
  欧阳修起初将人与诗等同,不料以清廉自诩的“士人”却贪浊得可怕。欧阳修由此悟出“诗不可信”,一个“笑”字,说明他很有幽默感。
  对“文如其人”的第二种解释是:从作家的创作风格可以了解他的为人;他的表态也许可以伪装,但风格却是伪装不了的。钱钟书《谈艺录》举明末阮大铖为例说:“听其言则淡泊宁静,得天机而造自然,观其态则挤眉弄眼,龋齿折腰,通身不安详自在。《咏怀堂诗》卷二《园居诗》刻意摹陶,第二首云:‘悠然江上峰,无心入恬目’,显仿陶《饮酒》第五首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悠然’不足,申之以‘无心’犹不足,复益之以‘恬目’,三累以明己之澄怀息虑而峰来献状。强聒不舍,自炫此中如镜映水照,有应无情。‘无心’何太饶舌,著痕迹而落言诠,为者败之耳。”阮大铖一例也许符合“风格如其人”的概括。但如萧纲和袁枚所说,一个“立身谨重”的人,风格“放荡”;一个为人正直的人,风格婉曲;一个质木的人,风格鲜活;这些情况,又该如何解释呢?
  看来,为人与为文,还是分开来说比较妥当。
  
  师说
  □韩愈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1。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
  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2?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3,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4?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5,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6,吾未见其明也。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7,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8。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
  
  【注】1受业:即授业,传授学业。2庸知:岂知,哪管。3出人:超出普通人。4出于此:由于这个缘故。5身:本人。6小学而大遗:学了小的(指“句读之不知”)却遗漏了大的(指“惑之不解”)。7不复:不能恢复。8郯(tán)子:郯国(在今山东剡城县)国君。《左传》昭公十七年记孔子向他请教少昊氏“以鸟名官”一事。苌弘:周敬王时大夫。《史记·乐书》记孔子向他问过有关音乐的事。师襄:鲁国乐师。《史记·孔子世家》记孔子向他学过琴。老聃:即老子。《史记·孔子世家》记孔子向他问过礼。
  
  中国的一部分儒生和文士,曾被称为“狂生”,因为他们的确具有“狂”的作风。《史记·太史公自叙》说:“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这是司马迁的惟我独尊。《金楼子·立言》说:“周公没五百年有孔子,孔子没五百年有太史公,五百年运,余何敢让焉。”这是萧绎的目无余子。韩愈之后,这种狂放气概表现的频率就更高了。比如,南宋的陆象山说过:“仰首依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明代的王艮甚至有过梦中托天的壮举:“一夕梦天坠,万人奔号。先生独奋臂托天起。又见日月列宿失次,手自整布如故,万人欢舞拜谢。”
  这种惟我独尊、目无余子的狂放作风,与道统论是密切相关的。按照韩愈《原道》的说法:“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道统论有一个特征:儒家之“道”,往往得之极难而失之极易,往往几百年才出现一个重拾坠绪的人,因此,在孟子之前,也才有尧、舜等八人,孟子之后、韩愈之前,竟然一个也没有。既然如此,那么,一个自以为真能继承孔、孟道统的人,怎么会不以精神导师自居呢?怎么会不以圣贤自居呢?以圣贤自居,以精神导师自居,于是在不知不觉间化身为道德主体,情不自禁要将自己的价值系统向全社会推广。
  韩愈的《师说》就建立在这样一种心理结构上。他所谓的“师”,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童子之师”,而是“传道受业解惑”的导师。童子之师,仅仅教人学习书上的文句;思想导师则志在传授儒家之道。由此出发,所以,“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谁是儒家道统的继承者,谁就是全社会的精神领袖!在这样的表述中,韩愈那种“舍我其谁”的气概,读者已不难感受到。他曾说过:“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显然,他是不承认并世有任何一人可做精神领袖的。反过来,别人也不一定认可他的精神领袖地位,因此他要就此辩驳一番,以打消别人的疑虑。尽管如此,这种以导师自命的派头还是触怒了社会舆论。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说:“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周振甫曾就此解释说:“这里的所谓师,不是指在学校里教课的老师,是指给社会上学业有成的士人或学者做老师,或给做官的当老师。唐朝时候,反对这样的老师,认为有人敢于做这样的老师,是狂人。只有韩愈不管这种风气,不怕人家的耻笑,敢于做这样的老师。为了反对这种风气,批驳这种耻笑,他写了《师说》。”这解释大体是正确的,但忽略了一点:韩愈所谓的“师”,指的是思想导师,并不是每个时代都有的,即使有,也只能独一无二,惟其独一无二,所以才够资格与孔、孟并提。唐人视韩愈为“狂人”,正因为他高自期许,把自己放在孔、孟道统的继承者的位置上。如果只是给学者或做官的当老师,倒不一定被视为“狂人”,因为那算不了什么。
  
  先妣事略
  □归有光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1。年十六来归,逾年生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2。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3。”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讳桂。外曾祖讳明。外祖讳行,太学生。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港以东4,居人环聚,尽周氏也。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资雄,敦尚简实,与人??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绵,入城则缉?,灯火荧荧,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室靡弃物,家无闲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户内洒然。遇童奴有恩,虽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5。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糀6,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7;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余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注】1先妣:古人对母亲死后的尊称。据《礼记·曲礼下》,生曰父曰母,死曰考曰妣。孺人:明七品以下职官妻、母的称号。2期:一周年。3不数:不频繁。4并:傍,沿。5龃龉:指不流利。6羊狗之糀:羊、狗传染的疫病。7补学官弟子:考中秀才,归有光二十岁以童子试第一名补苏州府学生员。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胡适一向看不起归有光,参透其中的缘故,对我们读归有光的《先妣事略》倒是有好处的。
  据胡颂平编《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胡适曾说:“归震川是以提倡古文运动而出名的。其实他的文章是很陋的,没有东西,没有见识,只是在那么一个小地方的浅陋的见识。在他同时代的钱谦益(牧斋)、顾亭林、黄宗羲、袁氏三兄弟(袁宏道等),甚至以后的袁枚,都比他写得好。钱牧斋书又读得多,比他高明得多。像王阳明,他不是有意做文章,而文章做得好。崔述、王念孙、王引之父子都有东西,也不是有意做文章,而文章做得很好。他们都是有东西,有内容的。”这一段话主要是评归有光的议论文。作为一种文体,议论文的好坏取决于见识的高下。王阳明是哲学家,崔述等是学者,王夫之、黄宗羲等是哲学家兼学者,钱谦益是学者兼作家,袁宏道、袁枚等虽为才子,而亦颇具识见,所以他们的议论文写得好。相比之下,归有光的思想多盘旋于儒家的道德领域内,确实少有新鲜、深刻的见解。因此,说归有光的议论文不太好,我们可以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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