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1期
解读《漂木》
作者:叶 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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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在自己心中,所以能够救赎自己的,不是“诸神”而是自己。扩而言之,致诸神也就是致最广大的人民群众,他们一旦能够救赎自己,这世界也许将变得美好起来。这可能只是我的发挥,与洛夫的命意无关。
废墟的意义
我低头向自己内部的深处窥探
果然是那预期的样子
片瓦无存
只见远处一只土拨鼠踮起后脚
向一片废墟
致敬
以这样一幅画面来作为“向废墟致敬”一章的“开场白”,无疑寄托着洛夫对自己精神历程和心灵体验的回顾和审视。作为一位年逾古稀且从上一世纪跨越了世纪之门的诗人与智者,洛夫的生活经历和思想变化的过程,自然会有许多沧桑之感隐藏在他的心灵深处。命运的无常无奈,或许是他对人生世态所作出的最为精辟的概括和总结。作为存在者之思,它具有宿命的意味。它也许不是对一切人的命运所作的准确概括和总结,但却似乎是对痛苦的思想者的命运的准确概括和总结。
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要想不为客观情势所左右而一意孤行,几乎是不可能的。洛夫从被放逐到选择了二次放逐漂泊异国,在肉身的安顿上固然只是一种形态上的变迁,但他的精神上处于漂泊者的孤独感,无疑会深深地埋藏在心灵深处。这种远离家国而又“胡不归”的生存状态,注定了他灵魂的不安与动荡。整部《漂木》是这种不安与动荡的产物,而“向废墟致敬”一章,则深深地透露出他在不断地建构与解构中的痛苦思想历程。
放逐与漂泊都不是洛夫心甘情愿的选择,但他却不得不做出这种选择。因为他的“喃喃自语言不及义”,因为他的诗,“在冷雨中浸泡得太久”。
这种“言不及义”和“在冷雨中”的感受,并不是洛夫的纯个人感受。扩而言之,它是一切与生存环境不协调的诗人的感受。我们曾经在古今中外的许多诗人身上看到了类似命运的不同方式的重复。这也许就是一切真正意义上的诗人的宿命。
叛逆性的思维方式,对命运的不公有着天然的反抗和抵拒的心态,对现存秩序的不满和批判的精神,构成了一切不合时宜的诗人的精神世界。正像苏轼的丫环说他是“一肚皮不入时宜”一样,洛夫或许有着同样的命运。我们已经在他的诗行中读出了许多对民族痼疾的审视与批判的箴言警句,而且我们也同时读到了他审视与批判自身的调侃和讽谕的谐言笑语。他是在不断的拆散中试图重建自己的精神殿堂,只是在屡屡的重建与解构中,他似乎无法寻找到一种坚如磐石的精神支柱。因此,他只能把自己的一生在精神上的求索之路视为一次远行的跋涉过程,他的诗,只不过是这种精神跋涉的记录而已。
能够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他不想一言定乾坤,他只把自己的一切梦想与追求作为一种历史的陈述遗留下来:
历史中的雨天总有几尾鱼跌下来
遍体鳞伤,所幸刚好掉在
那面蛛网上
一个虚悬的梦。蜘蛛一觉醒来
只闻到满屋子的鱼腥味
历史的碎骨头散落一地
人们也不妨从他的诗里细细地检索一番,以辨析和解剖那些“历史的碎骨头”中所涵蕴着的是一些什么性质的元素和基因。
精神的匮乏固然使一个民族难以站立起来而患上瘫软病,而过多的物质欲和脂肪膨胀,同样使它因臃肿而行动蹒跚。在洛夫那些或明朗或闪烁的诗行中,我们看到的是他对这个世界忧心如焚的审视和思考。当现实在精神匮乏与精神臃肿的并发症中踯躅前行时,诗人却因为被无数次的解构而饱受精神的折磨:“你们习惯用千百种方式塑造我/锯我成块状/钉我成方形”,尽管如此,一个“真实的我/隐匿在飞扬的木屑中”。经历了这种分析和解构之后,无所不在的隐匿似乎成为他的灵魂的安居的方式。然而,灵魂果然从此能够定居下来吗?回答当然是否定的。“飞扬的木屑”依然漂浮不定。物质形态的变化从来没有使它在根本上脱离化学变化的过程。木屑即使消失,它仍以另一种物质方式存在,因为物质是不灭的,存在的仍然是变化的过程。
“废墟”这一意象之所以被洛夫深深地刻印于脑际并使其成为具有永恒性质的凝固结构,是因为他从这个世界的不断建构中,看出了作为物质形态和精神形态的“废墟”,其实是人类社会不断发展和进步所创造出来的奇迹。所以他才真心诚意地要向它“致敬”。不管人们愿不愿意或是否承认废墟的意义乃至价值,它的存在却是无法拒绝的。当洛夫在一连串的正义或非正义的事实交相辉映的斑斓现实世界中发出声声“致敬”时,我们其实是看到了他对这个现实世界的并非虚无和绝望的心态。他虽然在许多虚无和绝望的事实形态中看了“无”的空茫,但却从这些“无”中透视了“有”的丰富与多彩。诗人的许许多多玄思妙想,其实都是来源于他对生活的关爱,对现实的不满足和殷切企盼。正像对死亡的关注其实是源于对生存的热爱一样,“向废墟致敬”正是由于它在人类历史进程中曾经创造过的辉煌。就洛夫个人而言,“片瓦无存”只是他“掏空”之后的一种内心感受,这“空”的后面其实是有着非常复杂丰富的“实”的。关于自己的人生和生存状态,他不仅无怨无悔,而且是深怀感恩的:
我忍不住又要向废墟致敬
向无答案寻求答案
其实我来主要是为了感恩
感谢给我时间,给我修短合度的一生
且容我向蜉蝣,草履虫,牛粪虫以及一切卑微的
与神性共存的生物致敬
神性与人生共存,神性与一切生物共存,才造就了这个世界的博大与精深,也是它值得人们为之付出努力并令人依恋之所在。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人们也许会对洛夫的某些过于“透底”的观察与思考产生困惑和疑问,我想作为诗人的他,并不是要给世界一个否定的回答,而是要呈现他作为诗人的真诚赤裸的灵魂。他之所以不回避虚无,不拒绝现实世界中的种种令人丧气的现象的存在,是因为他敢于直面血淋淋的现实与人生,不想做一个将头脑埋藏在沙里的鸵鸟,更不愿意成为行尸走肉式的“空心人”。诗人的感情世界与精神内涵往往不易为一般人所理解,更是那些只注重物质实惠的“现实主义者”所无法进入的。对于洛夫思想上所呈现的复杂矛盾或颇具异端意味的言说,从诗的角度加以考察评说,完全是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们正不必杞人忧天地以卫道者的姿态予以抵拒。我们所缺少的,也许正是这种对诗人的复杂精神世界的进入和理解。也许当我们能够坦然地面对这一切时,那些真正具备成为大诗人的条件的诗人,必将理直气壮地出现在我们的大地之上。
面对无论是物质的或精神的“废墟”,我们理应向它们致敬,因为正是透过对这些废墟的观察和审视,我们才进一步认识和理解了它所蕴涵的丰富历史内容,以及对未来人们的睿智的启迪。在那些看似冷峻严酷的现象背后,我们亦将如洛夫一样,表现和表达一种坦然豁达的精神境界:
我来
主要是向时间致敬
它使我自觉地存在自觉地消亡
我很满意我井里滴水不剩的现状
即使沦为废墟
也不会颠覆我那温驯的梦
一切有良知的正直的人们,你能不为此而感动并身体力行地为维护做人的尊严而乐此不疲吗?
二00三年一月二十五日 完稿于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