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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漂木》
作者:叶 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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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在年过古稀之后为华文诗坛献出的长诗《漂木》,不仅是他个人创作上的一个奇迹,也必将是中国新诗史上一个重大的事件。未来的人们将如何评价它的地位,不是我们所能够预见的。但是作为同时代的人,我想把自己的阅读感受写下来。能否得到认同,已不是我所考虑的了,因为这只是一种个人的阅读和阐述的行为。
下面就算是我的几点阅读心得吧。
从放逐到漂泊
洛夫把他写《漂木》的一个原因归结为“二度流放的孤独经验”,这自然是指他移居加拿大以后的心理体验。如果说洛夫的第一次流放具有被迫的性质的话,那么,这第二次的流放显然是一种自由选择的结果。所以,我更愿意把他的这种生活经历称之为从放逐到漂泊的一个过程。
有关诗人的被放逐,我们可以从众多历史上诗人的遭遇信手拈来许多例子。从屈原到李白、苏轼,哪一个不被放逐过?这样的放逐,或出于政治原因,或基于诗人自身的个性,但是就诗人而言,这种放逐在构成其生命的悲剧性的同时,也无疑在很大程度上成就了他们的呕心沥血写下的诗篇。
诗人的被放逐,就其身心而言,身体上所受的折磨固然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却是他们心理上所受到的深刻伤害。因为诗人敏感的良心无法容忍现实中的不公正现象,常常因愤世嫉俗而遭受种种非议乃至政治迫害。这些对于诗人来说,还只是一些能够看得见的现象,而真正在他们内心所造成的深刻影响的心态变化,却是一般人无法窥见的。《漂木》作为一部表现洛夫内心深刻的人生体验的长诗,其中自然会有许多或隐或显的艺术表现和传达。在第一章“漂木”中,我们可以观察和窥视到他的一些心路历程。
人们一定会注意到他在诗前引录的屈原《哀郢》中的诗句:“去故乡而就远兮”,“哀故都以日远”,这些诗句无疑流露出他的一种远离故国的忧伤情怀。然而我们又不可以过分地把这种情怀理解成狭隘的“故土情结”。洛夫对故国的乡土之恋曾经在他的一些短诗中有很鲜明的表现,但是在《漂木》中,他对故国故土之恋虽然也有所涉及,但其中却包含了更多的反思和批判的精神。他曾经打算把这首诗定名为《漂灵》,后来由于考虑到意象的易于把握而定为《漂木》。一具漂泊的灵魂同一块漂流的木头相比,后者自然更易于认同,但是,这块木头也是有灵魂的。因此,我们才能够在“漂木”的灵视中窥见大千世界中形形色色的奇观异景。
由于“木头”是一个具象,它虽有“灵视”却比抽象的“灵魂”更易于把捉和表现。所以,洛夫在以不无反讽意味的语气言及这“一块木头”时,总是在冷嘲中含有脉脉的温情与挚爱的热情。当它在“一排巨浪高高举起的惊惶中”时,我们似乎听到了遥远的历史回声激荡在它的心灵深处。而当它成为“玄学派的批判者”时,却又“不见得一直是绝望的木头/它坚持,它梦想/早日抵达另一个梦,一个/深不可测的,可能的/叛逆”,于是我们看到了这绝不是“一块木头罢了”,而是有着强烈生命意识的社会的人。我们看到:
它的血,奋力从
焚烧的火焰中飞起
它的信念可能来自
十颗抗拗的钉子
对生命的热情与执著成为这“一块木头”的基因,而仅仅从诗的意象表现手法看,在“血”与“焚烧”、“火焰”的关联上,“信念”同“十颗抗拗的钉子”所引发的联想上,无不显示出洛夫运用意象的技巧之老到与练达。
也许正是基于对生命品质的关注,才造成了洛夫对生命存在本身的复杂多元的质地与色彩的包涵和容纳。反讽的语气不能掩盖他对“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为严肃”的思考,所以他对生命自身的审视表现出严厉甚至是酷烈的逼视。只有深刻地理解他这种对人的生命存在本质的把握,我们才能够窥视到在他的诗中,何以能够既不失严肃地探讨人生奥义,又能够挥洒自如地嬉笑怒骂以对待一切或丑陋鄙劣或美好高尚的人性现象。
作为诗人的洛夫与作为具象的“漂木”,虽然是合二而一的形象,但是作为诗的意象的“漂木”,却总是沿着它自身的内在品质而流放漂泊的。诗中诸多有关漂木在海上漂流和遭遇的片断镜头的描述,乃至它的思绪感慨,正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人海中颠沛流离的极尽情致的表现。诗中关于“形而上学的权威”与“漂来的木头”相遇的一幕,绝不是洛夫在“玩噱头”,而是隐含着他对人生与哲学一些深层次的思考的。许许多多困扰人们的空洞理论与伪科学,其实是起着麻痹和安抚麻木者的作用。而木头清醒着,所以它痛苦而无奈地漂泊流浪,无所归依而又不断寻找着精神家园。
如果我们深入地品析诗中对所谓两岸文化与政治生态所作的种种描述,也许可以更深地进入这“一块木头”的内部的深层结构。它其实是深藏在诗人心底深处的一种挥之不去的对故国故土既爱又憎的矛盾情结。他热爱故国故土的山川秀色,一草一木,但他又憎恶那些过多地被强加和赋予的种种丑陋恶习,哪怕它打着许多冠冕堂皇的文化色彩和政治标志的旗号。我们甚至不无根据地认定,这或许是造成诗人自己主动选择二次流放的一种心理因素。
诗人其实从本质上说是一个永远的精神流放者。因为他永远不会在精神上安于现状。一个已经在精神上安于现状的人不会产生强烈的写诗的欲望,更不可能创造出惊世骇俗的诗篇。洛夫之所在年过古稀之后依然能写出《漂木》,从根本上说是因为他在精神上还是一个流浪者和漂泊者。选择在哪里定居只是一种安顿肉身的方式,而在精神上他是处在不得安宁的状态之中的。历史上的屈原、李白、苏轼之被流放,或许都基于被迫,但也有另一种流放方式,如陶潜、阮籍、嵇康等。这后一种流放方式,虽不能说完全没有被迫的因素,但总的来说还是一种自我选择的因素起决定性作用。以此来观察洛夫的二次流放,我们或可豁然于心。
我之所以选择“从放逐到漂泊”这个题目来解读《漂木》的第一章,正是想借此阐述洛夫思想和内心深处的一种矛盾情结,因为它不仅主导了洛夫的二次流放的行为,更重要的是,它也是促成《漂木》得以问世的一个基本动力。没有这一切,也就没有《漂木》。我们不妨再读一读下列诗行:
或许,这就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漂泊/一根先验的木头/由此岸浮到彼岸/持续不断地搜寻那/铜质的/神性的声音/持续以雪水浇头/以极度清醒的/超越训诂学的方式/寻找一种只有自己可以听懂的语言/埋在心的最深处的/原乡
一个人选择了以诗的方式进入生活,切入生命,便的的确确会产生许多令常人难以理解的行为,更会有许多“只有自己可以听懂的语言”而令有的人大呼“不懂”的诗句。
其实,诗人写诗,如果不是出于急功近利的目的,应该是一种对内心和精神状态的自省和审视。它一方面是坦率和真诚的表达,另一方面则是在精神向度上的追寻。洛夫在“漂木”一章中所做到的和达到的,正是一个诗人真正意义上的艺术行为。他未尝不知道精神追寻最终是没有结果的,灵魂的居无定所肯定是诗人无奈的宿命。然而,他重视的恰恰是这种追寻的过程,是对灵魂的居无定所的一种淋漓尽致的表现和表达。所以他在这一章以如下诗句作为结尾:
如是我闻
木头说,确曾离开过
走得很远
现又回到这个旧的磁场
院子里满地的白雪
依然无人打扫
面对这样一幅苍荡凄清的画面,你不能不对生命的艰辛与悲怆从内心升起一种诗意的向往,因为它虽然不那么令人兴奋鼓舞,却实在具有非常吸引人的魅力。所以尽管生命艰辛而悲怆,但仍然是值得为之奋力拼搏的。
从放逐到漂泊,这便是诗人的宿命。不必拒绝,不必哀伤,拥有它便是生命的价值所在。
生命之轻或重
在第二章“鲑,垂死的逼视”中,洛夫似乎是在借题发挥着他对生命的一次冷峻而严肃的逼视。如果说四十年前的《石室之死亡》是洛夫这种生命的逼视的一个序曲的话,这一次他在《漂木》中的“鲑,死亡的逼视”一章中,则是更为全面也更为淋漓尽致地表达和表现了他的生命观念。从“确知有一个死者在我内心”之后,洛夫作为生者和存在者的双重身份便使其陷入深度的灵魂冲突。一方面是生者对于生命的自在性和终将消失的认同,使他对生命是既依恋又坦然对待的;另一方面,作为存在者的人,他又不能不思考和追求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不能不逼视生命中的种种或伟大崇高或卑微猥琐的难以回避的现象。于是他审视自身,他逼近生存着的现实世界,他甚至不惜在“鲑”这样一种生存形态及其生命过程中获得启示和启迪,来一次淋漓尽致的“借题发挥”,以表现和寄托他对种种生命现象的了悟和感慨。
对于作为存在者的人,其生命的形式始终是一个困扰着历来的智者的问题。作为自然人,其生命的所谓意义和价值,同其他的生物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它们同样经历从诞生到死亡的过程。可是作为一个有自觉意识的存在者,他的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便因赋予了“思想”和“社会影响”而具有了评价的蕴涵。这也正是古今中外一切智者为之困扰终生的“千古之谜”,他们总是试图为此求得一个终极答案,而实际上却是可求而不可得的。人们能够得到的惟一可以安慰的答案只能是,所有的意义和价值只能体现在这种探求追索的过程之中。我想洛夫正是基于这种观念才以“……我们不能放弃怀疑”这样一句以省略号为发端的诗句作为开篇的。其意蕴在于,此前的许多探求追索被省略掉了,由此开始的探求不是横空出世或推倒重来,而是一种历史的沿袭和延续。
把“怀疑”作为生命思考的发端,正是洛夫在其毕生创作和追求的一个基点。甚至可以说,他就是从对生命自身的怀疑才开始了漫长的数十年的诗歌创作之路的。怀疑并不是虚无和一无所是,而是在审视和逼视那些生命中或重或轻的事物。怀疑论既不是“满嘴的泡沫”,也不是“把不穿裤子当做议论的主题”,它是我们生命途程中的智慧之光的闪烁。所以即使到达“生命周期的终点”,“我们从不追问/装在骨灰瓮里粉状的东西/是变质的碳水化合物/或是涅?”。人的生命追求的过程,其意义和价值,从根本上来说并非能够依自身的主观愿望而衡定的。大善大恶,大忠大奸,往往因不同的价值标准和社会认同而截然相反。而作为诗人洛夫,他着重要表达和表现的生命价值观,是一种主体的多视角的透视和逼视。他只关注人在生存过程中曾经为之烦心动情,为之惊魂动魄的那些事情。为此,在他意象化的诗笔行文中,无论是伟大高尚或卑微猥琐,并没有截然隔绝的分界。因为,“生命,充其量/不过是一堆曾经铿锵有声过的/破铜烂铁/但锈里面的坚持仍在/尊严仍在/猛敲之下仍能火花四射/而尊严的隔壁,是/悲凉/再过去一点,是/无奈”。这就是洛夫在其数十年生活经历中对人生况味的悉心体验。凭着这种对人生况味的悉心体验,才造就了他诗行中那些生动活泼气象斑斓呼之欲出的意象群。对于生命中那些轻如泡沫和云烟的现象,对于追求中那些重如钢铁和骨骼或磷质的事物,洛夫自有其春秋笔法的褒贬,但他绝不以牧师般的教示出现。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和叙述者,读者读他的诗,如夏日饮冰,冬季围炉,冷暖自知。在他字里行间所透露出的是非善恶和真假美丑,无需说教而黑白分明。即使是那些中性或模糊的事物,也是因其存在的合法与合理而让人认同和首肯的。
从生命的如泡沫或云烟的轻浮,到似钢铁骨骼或磷质般的沉重和闪烁,洛夫都心明如镜地加以表现和传达。他是在对生命的过程存有宽容和神性的观照中抵达一种禅的了悟和佛的包容的境界的。对于个体生命在人类历史长河中的“一滴水”或“一粒砂”的认同,并不仅仅是一种对生命的卑微或无奈的认同。它同时也是一种在宇宙时空的高度和广度俯视人类生命现象的思绪遨游。惟其如此,他才能够以一种非常豁达的心态看待生命现象中那些既令人倍受激励和鼓舞又颇感困惑和无奈的事实。所谓“肉身化了/还有骨骼/骨骼化了/还有磷质/磷质化了/还有一朵幽幽的不灭之光”,较之于“我们不怕暴尸/佛祖喂虎/我们喂鹰/同样能享受冷酷的快乐/鹰的食欲/成全了我们高层次的理想”。固然是生命形态中崇高与无奈的不同表现形式,但其中蕴藏着的种种玄机,却是需加细细品味方能领悟的。
人既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能不为维护生存而坚持某种理想和信念,甚至为此而牺牲个人的生命。即使如此,当你把生命奉献给“鹰的食欲”时,那享受到的“冷酷的快乐”,对于“高层次的理想”而言,岂不是一种无奈的冷嘲与反讽吗?生命如斯,岂不令人扼腕叹息?
也许一部人类生存发展的历史,就是这样一种弱肉强食的过程史。它所演绎的或悲壮或惨淡的人间悲喜剧,是不能够简单地用肯定或否定一言以蔽之的。所以洛夫在对待生命中一切或轻或重的事物时,除了默认这种事实的存在而外,便只能以超然物外的姿态实行灵魂的抚慰了。个体生命其实是无法循环的,人体一旦灰飞烟灭之后,只能是一种空茫虚无的境界。然而诗人可以用想象和幻梦来填补这种空茫和虚无。在那里,“我们载浮/载沉”,“我们等待蜕变成为蜉蝣”,成为“单细胞/富于蛋白质/此外就别无含意了”,这是“一种令人惊悚的/而又那么自然的/不存在”。本来已经是一种“自然的不存在”了,然而诗人却又不那么甘心于这一残酷的事实,只能把想象和幻梦寄托在“把腐败的肉身/一丝丝分配给每一个子女”,而我们呢?“我们需要一些盐,一些铁/一堆熊熊的火/我们抵达,然后停顿/然后被时间释放”。也许正是凭着这种想象与幻梦,人类才能够生生不息地沿袭并发展,而洛夫也在他诗意的想象与幻梦中安顿了自己的肉身,抚慰那遍体鳞伤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