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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漂木》
作者:叶 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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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人是无法拒绝怀疑和思考的。这种怀疑和思考不会导致人对自身生命的彻底否定。尽管生命中有许多轻如泡沫云烟的东西,但它也同时铸就了钢铁骨骼之类的沉重之物,积淀了磷火的闪闪发光的物质。这就是人类历史长河中泥沙俱下而又大浪淘沙直奔大海的雄奇壮丽的生命景观。不是怀有这样的信念,诗人又何须为之而呕心沥血呢?
让我们都学会珍惜生命,尊重生命,不管是它的轻或重,都是不可加以弃之如敝屣的。
洛夫在附录于这一章之后的《伟大的流浪者》一文中,对“鲑鱼生态小史”所作的介绍和阐释,可以看成是他某种程度上的夫子自道的心态吧。鲑鱼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回归原产地,雌鲑拼死排卵,雄鲑则围住射精。完成了这种传宗接代的壮举之后,它们便安详地死亡。这种生命过程极为壮观而耐人寻味的现象,或许正是洛夫作为漂泊者而受到启悟并激发其写成《漂木》的动因之一。而作为漂泊者的洛夫,他对生命的归宿所作的理想安排,也许就是把他对生命的感悟和追求,用诗的形式凝固下来,成为滋养后世子孙的精神养料。由此我们也可以相信,《漂木》将会成为这样的诗歌文本。
漂泊者的遗言
“浮瓶中的书札”一章含“致母亲”、“致诗人”、“致时间”、“致诸神”等书札。我更愿意把它们看成是洛夫作为一个漂泊者把他的灵魂对世界所作的袒露,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打算留给这个世界的一份遗言。
“致母亲”是洛夫以赤子之心献给母爱的颂歌与哀歌。它不同于艾青笔下的“大堰河”。虽然在命运的不幸和品格的善良上二者有着共同性,但是艾青着力于叙述而洛夫关注的是审视。这固然与两人的表现方法之不同有关,但仍存在着时代所赋予的观念上的差异。洛夫对母亲的一腔赤子情怀,既是情动于衷的怀念,也是愧疚中无法弥补的遗憾。对于既逝的亡母,因一水之隔而产生的虽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距离,洛夫只能在远处眺望并悲泣。那些基于真实生活细节的回忆,那些因距离而陌生的揣测和想象,无一不寄托着他的深情与懊恼。如果单纯地从母子情深的角度来欣赏“致母亲”,或许不失为情深意挚而优美的抒情诗。然而仅仅这样来解读它,未必评价准确得当。
“致母亲”并不是单纯的怀念母爱的诗。这是由于洛夫在纯情中渗透着理性的审视目光,在更为宏阔的背景下关注生存和命运的缘故。生离死别是一个有如陈酒的浓香般的话题,但是如果落入俗套则会变成陈旧的霉味和矫情,已经无法激起人们的内心波澜。洛夫从对于死亡的“空”和“冷”的感受开始,半是叙述半是审视地回顾了他和母亲的生离和死别。“我完全能看见你/却永远走不进/你那空空的房间/隔着玻璃触及你,只感到/洪荒的冷/野蛮的冷/冷冷的时间/已把你我压缩成一束白发”。对母子间生命的联结与互动作了极为精辟的意象概括和表现。对于“空”和冷”的生命感受,不要以为就只是生命中令人丧气的部分。洛夫其实依然在寻求着空中之实,冷中之暖。那就是他对于生命延续过程中的回顾与前瞻。“我拥有的仅仅一瞬/而你已超越了子嗣与宗庙与族群”,“你说回家了,烟,水,与月光/与你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如此等等,在他看来,拥有生命的仅仅是一瞬,而死亡了的却可以达到永恒。人们不是追求永恒吗?这就是达到永恒的惟一途径。
人的生命其实之所以内涵丰富,应该说完全是由智性化了的人所赋予的。生命的自然生长并走向死亡,本来是一件十分正常而合乎规律的事,可是人却要无端地去追求长生不老,希图延年益寿,这看起来无可非议,细想想其实可笑而荒谬。不妨反过来想想,如果人真的长生不老,世界将变得何等乏味而可怕。因为人的许多理想和追求,欲望与企盼,其实都是由于意识到生命的短暂和死亡的不可避免才激发起来生长起来的。所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建功立业等等,如果不是意识到死亡的存在,会产生和形成那么丰富复杂的人生戏剧吗?人生本无意义而人却要给它制造意义,这不但成为人生价值判断和社会进步的基本动力,而且也是人类社会得以延续发展的根本原因。所以洛夫在抒发他对母亲的深情的同时,又是颇为达观地看死亡这一严酷的事实的,所以他诗中呈现的悲伤和悲凉的气氛,依然保留着人的生命的体温,时时对生者给以温馨的抚慰。
随着对母亲那一连串的“在……猫着”的想象和叙述,人们不得不产生了某种联想,洛夫是不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实行了概念的偷换?他所想象和叙述的,还仅仅是他的生身母亲吗?这是一个应该由读者来回答的问题了。
作为诗人的洛夫,“致诗人”或许可以看成是他对同行们的寄语,也包含着他对诗人的这一身份的理解、认同与期待。
把诗人定位于孤独的漂泊者、孤绝的吟唱者,或许是洛夫对自身生命的一种剖视。诗人仰天长啸,抚地恸哭,集智者与疯子的身份于一身,才有了古今中外如许众多的诗人那些惊世骇俗的诗歌产生。无论人们对诗人是尊崇、鄙视抑或嘲讽调侃,就诗人本身而言,他似乎都视而不见,置若罔闻。也似乎只有如此,诗人才能成就了自身的理想和追求。在洛夫笔下出现的那些诗人们形单影只的远离世俗的言行,既是他们真实的写照,又充斥着历史对他们的误解和嘲弄。
从古到今,无论中外,鲜有诗人能够在艺术成就与高官厚禄两者之间同时拥有,这似乎注定了诗人命运的不幸。诗人当然不是起源于世俗之外的“神”或“佛”,但是他必须在思想上和艺术上树立一种超越者的王者风范。这并不是说诗人作为世俗凡人的身份应予“特殊化”,如鲁迅所嘲讽过的在莎士比亚面前吃别人奉献的奶油面包之类。而是指诗人在进入他创作高峰体验时所能够抵达的境界。在常人看来,苏轼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或许只不过是酸葡萄式的阿Q精神罢了。但诗人对此是不予理睬的。他如果真的产生了这种世俗的念头,诗笔下将不可能流出那些千古留传的诗句。“目光”何曾能够将石壁“凿成两道血槽”,但洛夫认为可以,所以他欣然命笔,视之如有神助。这就是诗人在创作过程中入于佳境时难以自抑的高峰体验造就的奇迹。
深知诗人创作甘苦的洛夫,在回顾古今中外诗人的种种创作逸闻佳事时,正是从灵魂深处对他们作了透彻的逼视的。所以他绝不把诗人的灵魂描述成不沾人间烟火的洁璧无瑕。他甚至不惜以某种调侃的意味阐述一些大诗人的“精神分裂症”。所以“波特莱尔的梦有时高过埃菲尔铁塔/有时又低过/巴黎的阴沟”,而“李白从河里捞起的/只是一件褪了色的亵衣/用力拧干,最后/拧出了一小杯月光”,这些诗行所触及的,往往是一些道学家们有意回避和掩盖的现象。然而殊不知,欺骗只能对付愚昧和无知,却从来无法解释复杂万端的灵魂现象。
灵魂的安顿和抚慰,不可能一蹴而就,更不可能一劳永逸。因为从根本上说,诗人是一个现实的生存者,他所面对的是日益复杂的生存状态。任何试图把诗人的艺术触角引向既定限阈的做法和企图都是徒劳的。洛夫所笔涉的种种诗或非诗的问题,只能从人类前行的进程中来一一认识,所以他对此保持十分清醒的头脑。不管人们是否认同他的“结论”,我以为是值得深思和辨析的:
诗人没有历史
只有生存,以及
生存的荒谬
偶尔追求
坏女人那样的堕落
其专注
亦如追求永恒
只要不是有意扭曲或“无限上纲”,他的这一思考和判断,人们不妨深长思之。
与时间对话,犹如在空茫中的呼喊啸叫,呼喊啸叫者声嘶力竭而空茫依然故我不予置理。洛夫在“致时间”中调动了那么多的具象意象,以五十二节长达二百六十行的篇幅来抒发其作为存在者的心声。而时间只是默默地潜行,它以无声无息的耐心和毅力消磨着吞噬着人的生命。可以这样说,在时间面前,人永远是失败者。“对话”云云,其实是一宗不公平的交易。然而并不能因此就否定这种对话的存在价值。人虽然无法战胜时间,但却以自身的存在体现了时间的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时间又是依附于人而得以实现其存在的内蕴的。如果没有了人的历史,时间又何从以一种观念而被具象和象喻呢?逝水流年,一步一个脚印,诗意的喻象使时间得以藏身其间,并且由此而显现其价值。所谓“一寸光阴一寸金”,不也正是以物化的方式来体现其价值的吗?
洛夫之所以要同时间对话,是因为他在时间身上看到了众多的人间悲喜剧。时间的存在因不同的空间而呈现迥异的形态,这正是洛夫为之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的原因。它可以是水滴,是灰尘,是脚印,是死亡,是“手表停在世界大战前的一刻”,如此等等。之所以在如此众多的事物中打上时间的烙印,其实正是一种既刻骨铭心又万般无奈的心态表现。对于时间这一主宰一切事物变化的冥冥中的“神灵”,洛夫不能不表现出他的臣服而又反叛的心态:
我恍然大悟
我欲抵达的,因时间之趑趄而
不能及时抵达
有时因远离自己
根本不欲抵达
其时是受了时间的作弄和阻碍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协,“不能及时抵达”和“不欲抵达”,只不过是一枚银币的两面,在本质上并无区别的。从根本上说,“我们追自己的影子/时间默默中/视世界缓缓地坠落”,如此而已。
正是基于对自身在时间之流中不断被改变的“自我”的命运沧桑感,他一方面听到了“从时间的嘴里哼出的/一首失声天涯的歌”,另一方面绝不轻易地放弃作为存在者的人的尊严:
我从来不奢望自己的影子重于烟
可是有时只有在烟中才能看到赤裸的自己神的话语如风中的火焰,一闪
而灭,生命与之俱寂
我终于感觉到身为一粒寒灰的尊严
这也许正是作为存在者的人在与时间对话中所产生的万般无奈的心态,以及与此同时而激起的神圣的尊严。为了这种尊严,作为一个人的存在,仍然是十分值得的。
也许在洛夫与时间对话的种种陈述中,难免会有一些自相矛盾的情绪和话语,而这,正是作为人的存在而难以避免的思想矛盾。世界正是在这种人类难以避免的矛盾和困惑中不断前行的。与时间对话,说到底,最终只能是听它“躲进我的骨头里继续滴答,滴答……”除此而外,又能如何呢?
在“致诸神”一札中,洛夫对神的“无所不在,但又不在任何地方”的观念表现了诗意的理解。世界秩序如此纷扰而神无能为力,这似乎是对神的存在的怀疑。但是在几乎所有或高尚或卑劣的现象和事物中,他又似乎无所不在地看到了神的身影藏匿其间。
无论是无神论或泛神论,神只藏身在人的心灵深处。心中无神,神便不存在;心中有神,则神无处不在。追究有神或无神,其实是一个现世中人无法求解的问题。那么,洛夫为什么要把心中的话语诉诸神呢?我以为这正是在诗人心中困扰他一生的信仰问题。
信仰是一个人一生中无法回避的人生追问。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人总会寻求一种信仰来支持自己的言行。失却信仰自然是人生的悲剧。但是应该区别的是,失却信仰同没有信仰是不同的。没有信仰的人是连悲剧也不够资格谈论的。失却信仰大抵是原先有所信仰而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改变了信仰。因此才有矛盾,有痛苦,有激烈的思想上的交锋。诗人的一生往往因感情思绪的复杂而矛盾丛生,所以他特别地痛苦,特别地表现出无奈的挣扎与叛逆。也许我不能妄谈洛夫曾经信仰过什么,后来又如何否定了原先所信仰的之类的问题。但是从他自觉自愿地第二次放逐自己,以及他在《石室之死亡》中所表现的对生命存在的种种思考,不难看出他之为思所困的精神状态。如果说《石室之死亡》因隐藏而晦涩的话,这一次在《漂木》中他已经是够直露够坦率的了。有的人往往以此为据说他是“回归传统”了,其实是极大的误解与误读。仅仅从“致诸神”的思路和情绪宣泄中,我们也不难看到一个具有叛逆思维方式的洛夫仍然栩栩如生地穿行其间。
洛夫的“致诸神”,与其说是对诸神发言,不如说是他对人生的种种经历与内心体验的一次袒露。除了那些数不清道不明的现象和事物之外,当他终于“发现”“我的神通和狂妄都不输于你”时,我们也同时发现,原来在洛夫眼中的神,以及他所创造的世界,其实不过是一个“草率的七天,粗俗的世界/你的每项工程都留有不少缺陷”。不是说上帝是完美的吗?为什么他所创造的世界却如此地不完美呢?难怪他要以十分调侃的语调嘲弄上帝这位尊神了。“我不必从书本中找到信仰/不必从读经,祈祷,声泪俱下中/找到爱/你看他们那张嘴/满口假牙的嘴/福马林气味很浓的嘴”,真所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们能指望从那些牧师们的说教中听到什么发自内心的真实话语吗?所以需要救赎的不仅是自轻自贱的“我”和“我许多待救的朋友/以及刍狗的/刍狗”,首先恐怕还是那些自命为在传播信仰的牧师和卫道者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