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1期
谁之过
作者:鲍里斯.里宾 张敏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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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个希腊族少女。有一回她诉说往事,在一次体育课上,男老师硬要她和另一个格鲁吉亚女生把腿抬高,她就说:“我们是纳茨缅卡姑娘,天生腿粗抬不起来。”弄得那位男老师下不了台。
对“纳茨缅卡”这个词他(指体育老师)很感兴趣。她天生丽质,一双深褐色明亮的大眼睛、浓浓的眉毛、蓬松的鬈发。这个山区长大的女孩似乎是《妖魔》杂志上某个魔女的化身。在列宁格勒你见不到这样美的姑娘,她完全是另一类型的女子。
他真想亲近这样的大美人。复活节给他提供了机会。事情发生在春天。那天夜晚,他们同去参加一个宗教集会。在人群中,他们看到举着十字架、圣像、神幡的游行队伍。然后,他的心情骤然紧张起来,浑身打颤,激动地说:“基督复活了!”于是,他急不可耐地把嘴凑上去,紧紧地贴住她的嘴唇,弄得她说不出话来,他只是喘气的时候才松开,然后又贴上去,像吸矿泉水那样狂吻她。
那时他已经神魂颠倒了,他一头扎进她的长发,一股勾人的香气使他发狂。她也浑身颤抖,激情使她发出呻吟。此时此刻,他甚至有点害怕,像他这样一个有教养的列宁格勒人怎么能这样放肆呢?她却很爽快地满足了他的一切要求。事后,她微笑着对他说,她自己也很想这样做。她之所以如此,部分原因是出于一种少女的好奇心。
她身上有个什么东西使他警觉起来。他觉得这个女孩有点傻。后来他又认为,她不傻,只是不习惯运用理智罢了。她从小在山区长大,受高加索当地风俗习惯的影响。她说她家的窗口就对着卡兹别克大山。
他感到他和她看问题的角度不同。确切地说,一个善于思考,一个善于感觉,而正是这一点吸引了他,于是他向她提出了求婚。
婚姻登记处他们去过三次。前两次是纳茨缅卡(指称小说中的“她”)临阵脱逃。为什么?也许是他的那番关于婚姻价值观的宏论以及可能不买金戒指,只能让新娘戴铜戒的话把她吓跑了。再说他们连住的地方也没有,除非去住纳茨缅卡租来的房间。她原本跟他一样是大学生,两人应该在差不多时间里毕业。
最终他俩还是结婚了。第一,纳茨缅卡想留在列宁格勒;第二,他年富力强。当时有很多人追求她。她也曾经从这些人中进行筛选。她最看不上的是留小胡子的高加索男人,因为这样的男人她在老家看够了。那么为什么偏偏选中他呢?当时跟他同时追求纳茨缅卡的是一位知名的作曲家。然而青年毕竟胜过老年。作曲家的年龄大约是他们两人的总和。她后来告诉他,有一次,作曲家向她大献殷勤的时候,她突然发现作曲家脸上有皱纹,同时闻到一股老人味,她就想起他年轻力壮的身体,于是下定决心,甩掉作曲家。从那时开始,她和他的恋爱关系进入了白热化阶段。纳茨缅卡没有很好地采取预防措施,他也很少考虑那种事情,结果第三次去登记处时,她发现自己有了五个月的身孕。她一个劲地去找大夫,又一次感到他身上有某些她不喜欢的东西,但为时已晚。婚礼不在饭店而在家里举行。女方的父母,两个瘦小的希腊人从高加索赶来参加女儿的婚礼。结果闹得不太愉快。新娘责备男方父母有商人习气,尽管如此,结婚的一切费用还是落在男方父母身上。新郎感到奇怪,女方的亲属故意不谈结婚的各项花费,而新娘也觉得不好意思,自己的老爸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老妈则呆在庭院里,关注男方是否给新娘佩戴戒指。戒指是有的,而且是金的,可钱是亲家母出的。
这个奇异的家庭就是这样开始踏上了生活的旅途。
事情得先从她的父母说起,他们想不通,既然别的研究所工资高,女婿为什么还要在那里呆下去。他们老在女儿面前嘀咕。现在,他觉得岳父母的看法很多方面是对的,要是当初听他们的建议,现在的情况就会大不一样。他会有所失,也会有所得,至少家庭可以保住。而当初,他对妻子说,虽然这里工资少,可是很有发展前途。他们实验室的科研项目是很有价值的,将来的收入也会大大提高。她相信丈夫说的话,他的话是可靠的。但是没多久,老妈老爸还是做通了女儿的工作。岳父承诺想办法把女婿弄到西伯利亚的某个私人承包的工程队,那里的工资每月一千卢布。而小舅子则表示可以在斯塔夫罗波里一个种植西瓜的农场里为姐夫谋一个警卫的差使,那里的收入可以达到天文数字。固定工资虽然不高,但收割以后,农场可以提供卡车,把一部分西瓜运到城里去买,所得归个人。这些信息在他听来简直像《天方夜谭》里的故事。
这些数字她牢记在心,并不时用这些数字提醒丈夫。
纳茨缅卡毕业于文化学院的合唱指挥专业。他对这所学院的评价很低,她自己也看不起这所学校。当别人问她在哪儿上学,她就说,在“文化休闲学院”上学。
进学院以前,她毕业于高加索的一所音乐学校。有一次,他想展示自己的博学就跟她谈论音乐。从她困惑的眼神中可以知道,他是在对牛弹琴。后来他俩的谈话就尽量避开音乐这个话题。她不想去理解,对于一对大学刚毕业,开始自立门户的青年夫妇来说,他们现在的生活是正常的生活,而她却想一步到位,样样齐全。可他能给她提供什么呢?他想给她解释,精神生活的价值高于物质生活,他们现在是生活在世界文化的中心,至于他们面临的经济困难 ,只要共同努力是可以克服的。何况眼前的困境还不算太深,一起去战胜困难不也是一种人生乐趣吗?
大学毕业一年后,他们住进了两居室公房。双方父母都出了钱。这时他们的小孩已经一岁多了,她竟然有办法在怀孕的最后一个月里通过了毕业论文答辩。现在他们只能是携手并肩,共渡难关。可是他们很快就失去互相支持的信心。这是谁的过错?大概两人都有错,不过男人多些。
从这种“文化休闲学院”出来的学生要想在列宁格勒找工作比登天还难,因为音专和音乐学院的毕业生在这里多如牛毛。到文化宫顶多当个合唱队指挥或群众文艺组织员之类的职务。若是到弱智人文化班当教员,那得晚上十一二点钟回家,这样丈夫有意见,他希望她每天晚上在家照料孩子。另外,他还考虑到妻子在这些男人面前会产生怎么样的魔力。而每天晚上去文化宫的那些痴头呆脑的男人又好色。尤其令人不解的是这些人为什么一定要到晚上才去那儿。
他好不容易抛弃了婚前的美好幻想。他曾经幻想妻子当上了合唱团的指挥,他走在涅瓦大街上,看到海报上有他妻子的大名,今天她要在音协礼堂登台指挥,晚上他将坐在第一排观看演出。突然舞台上灯光闪亮。男演员们穿着燕尾服;女演员们则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她身穿低领口的丝绒长裙,颈上戴着闪闪发光的项链,从舞台的一侧走来。此时观众发出热烈的掌声。演出结束时,人们给她献上花束,她向观众们频频致谢,并向坐在前排的他报以甜蜜的微笑。
按招聘人员的说法,她的专业水平实在太低,像她这样的音乐人才在列宁格勒是无事可做的。
纳茨缅卡的知识和能力在他出生和成长的城市里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但她毕竟是他的妻子,孩子的母亲呢。
有时他故意嘲笑她。他以为嘲笑可以激发她的自尊心。可是她不想追求事业上的成功,反而产生了走出家门、尽量少见他的念头。
正好在这个时候,他在工作上取得了接二连三的成就。在研讨班上他作了精彩的学术报告。甚至在他认为自己的学术生涯没有希望的时刻,同行们还长时间地想起他。
经过长时间的寻觅,纳茨缅卡总算得到了一份工作,在列宁格勒市郊一个居民区的儿童合唱队里担任指导老师。来回乘电气列车。在事业上她恐怕再也不会有什么名堂了。他跟妻子去过那个小区一两回。人家给的报酬少得可怜。可他自己的收入也不比妻子高多少。不过他认为自己还有前途,而她已经没有了。
其实他应该把前途看得广义些。不是吗,她跟所有的人一样最后总要走进坟墓。他喜欢听布拉特·奥古扎夫的歌曲:“好好地活着吧,既然生命如此短暂,何不彼此宽容!”
他不懂得怎样去体谅、宽容妻子。在他看来,她的工作只是小孩子的游戏。他看不到她在全身心地投入工作。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她的水平会有所提高,调到演唱水平更高的地方去,或者在当地的文化宫创立一个很出色的合唱团。也许她最终没有取得什么成绩,那又怎么样呢?你不妨掰着手指数一数,世界上有多少人是大有作为的,他们还不是照样生活。虽然他们一事无成,但他们建造了家庭。
她终于看清他是怎样对待她的工作和她本人。她对自己和自己的才能也失去了信心。最终她放弃了小区的工作,与音乐彻底决裂。
后来她在离家不远的一家工厂做了一段时间的清洁工。此时,她已成了少妇,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饱经风霜的神色,这反而增添了她的美。她的气质看上去像是上层社会的太太,而现在却成了委身于车床清除切削垃圾的女工。她告诉丈夫,有一个工人瞧她一眼说:“是哪个混蛋把你派到这里来的?”
“这个混蛋就是我啦。”丈夫心想。
不过,她在工厂当清洁工的时间不长。很快她又找了一家咖啡馆当清洁工,后来又帮助老板在咖啡馆内搞了一个酒吧。当老板知道她受过高等教育时,就提拔她当了副经理。
正在上天无门的时候,她总算找到了出路。
他整天忙于工作,不知不觉地错过了挽回局面的时机。后来发展到妻子一连几天不回家,回到家又一言不发,到了这时候,他才感到事情不妙。几年以后才弄清楚,一连几天不回家原来是去莫斯科的一个女友家里。从那时起,他俩的谈话性质发生了变化。总是说一半、留一半,话里有话,让你自己去猜。比如她对丈夫转弯抹角地说,某某跟她说了什么,某某请她到什么地方玩,给了她什么帮助,送了她什么东西。有时她会抿嘴一笑:“至于别的嘛,你就不用知道了。”然后就保持沉默。后来他感到实在受不了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她应该知道,这对他有多大的伤害。要是她不想跟他一起过倒也罢了,可是她还跟他在一起呀。后来他知道,不管他对她如何忍耐,都不起作用,有时还适得其反。也许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话语,也许是经验不足,他们毕竟还太年轻。于是他觉得惟一的办法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就开始对她编造一些故事,说某天某日,下班后他与某某女同事在一起打网球,下象棋等等。当她问起今天为什么那么晚回家,他就故意说些漏洞百出的话来敷衍她。他看出,这一招对她的精神是一种刺激,可并不能改变她的行为。
这样的局面延续了好几年。是什么使他们凑合在一起?是他们的掌上明珠,美丽可爱的小女儿。妻子不知去向,这时他会对女儿说,爸爸出去一会儿,要女儿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等爸爸回来。回来后,他一把抱起女儿,常常发现女儿下身是湿的,这就是说,小家伙害怕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宁可坐在椅子上撒尿也不愿意离开椅子。于是他再也不敢让女儿单独留在房间里了。后来他就等妻子回了家他才出门。现在他要千方百计挑起妻子的醋意,结果他想出了一个绝招,知道妻子有搜他衣袋的习惯,于是他就在口袋里藏了几只避孕套。她发现后就怒吼起来,骂他不要脸,他却诡秘地冲她笑笑。后来他们达成了默契,晚上或者半夜轮流外出。他们互相欺骗,两人的心似乎变得麻木了。
两人中究竟谁先背叛?他认为是她。她怎么想,不清楚。他觉得她比以前更冷酷了,这是否因为她是高加索山区教养出来的女人?有时看她准备出门,他真想冲她喊:“慢!你干什么去?咱们不是彼此还相爱的嘛。”从她的脸部表情看可以知道,此时此刻他说什么都没有用。
为什么他认为他俩彼此还相爱呢?因为有时候他们仍然做爱。她的脸会突然变得很温和,并竭力想靠近他,故意碰碰他。他怕自作多情,就看着她,然后感觉她是在等待他,知道此时此刻她不能没有他,于是他们就扑向对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彼此尽量地满足对方的一切要求。但在做爱时,他们照例沉默寡言。完事之后,两人进入厨房,闷头抽烟,心情并不痛快,谁也不想说话。
又一个新年即将来临。有一个计划他已经酝酿一个星期了。有时他认定,他们之间的鸿沟可以缩小,有时认定,可以架起一座彼此连接的小桥。说实在的,他感到活得太累。他觉得建立一种温馨的家庭关系还是可能的。其实她也感到身心疲乏,正在等待他采取某种措施。
十二月三十一日,他开始行动。他提前回家。家里没人。妻子在上班,女儿放在邻居家。幼儿园今天关门。他眼睛盯着书架。大概结婚以前吧,他买了一些画册。在学校时他把很多时间用在学画上,不久他就掌握了素描技巧。也许美术是他本来应该从事的专业。要是生活在另一个时代,他也许会去拜师学艺。可是在二十世纪,他凑巧被分配到战略导弹部队服役,于是满脑子思考的是这么庞大的家伙是如何上天的问题,从此以后他就希望自己将来成为一名物理方面的专家。
物理、数学方面的书籍他也买了不少,而现在他要找的是画册。他叹了一口气,把他最珍贵的画册从书架上取下。这些都是国外出版的美术大师们的画册。全是一个规格,书不太厚,但开本很大。他又看了一下书架,偶尔发现一排画册旁边夹着几本书,有艾登堡的著作,还有帕斯捷尔纳克翻译的莎士比亚作品选精装本,西班牙文诗集《罗曼色洛》和波戈莫洛夫的小说《真相大白》的礼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