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1期


谁之过

作者:鲍里斯.里宾 张敏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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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分钟以后,他已经乘上了去旧书市场的电车。总算有了坐位,他小心翼翼地把提包放在膝盖上,生怕把书弄坏。环顾周围,车上挤满了头脑清醒的女人和醉醺醺的男人。一个他有点面熟的女人开口说话:“我最讨厌过年啦!每次过年总要考虑今年去哪里聚会,跟谁碰头,真烦死人。我最好一个人呆在家里,哪儿也不去。”
  “旧书”商店门关着,虽然告示上写着现在是营业时间。门上挂着“卫生日”的小牌子,可照样有那么多人。在比邻的院子里和书店门口挤满了“黄牛”。他早有耳闻这里有一帮书贩子。有的老呆在赫尔岑大街兜售,有的在李坦因大街,有的在瓦西列夫斯基大街。而现在他们突然都涌到这里来,可能是因为书店打烊。他很快把带来的书转让了,因为他知道每一本书的黑市价格,只要稍稍把价格压低些,书就很快脱手了。
  计划的第一步实现了。现在兜里装着一百多个卢布。他看了看手表,下午三点半。现在他乘车回到家对门的超市。在去书市的路上,他就特别留意闪亮的霓虹灯广告和商店门口长长的队伍。他赶紧去排队,排了半小时才拿着筐子走向购物大厅。
  先买什么呢?当然是酒。没见着苏维埃香槟酒。这种酒不上柜台就意味着淡季的到来。这酒给谁弄走了?党政干部吗?但不可能全部卖给他们,那也许是出口了。不过总算还有匈牙利进口酒,瓶盖上也有金箔一类的装潢。喝起来味道有点怪。可现在大家都在挑这种酒,他也拿了两瓶。而后他又拿了格鲁吉亚的“古扎尼”葡萄酒,他想到“古扎尼”是白葡萄酒。有红的吗?有,在邻近的货架上有保加利亚进口的红葡萄酒,于是他又拿了一瓶红的。后来他碰见一辆货运车,上面堆放着矮瓶的保加利亚白兰地,品牌名称叫“阳光海岸”,他立马抽出一瓶放进货筐里。够了!可全是酒类。哦,还有宝贝女儿,他几乎把她忘了。女儿喝什么?她喜欢百事可乐,于是取了两瓶。他又拿了几只柠檬,回到家里把它们切成薄片,跟“阳光海岸”白兰地一起入口则别有风味。再弄点别的水果怎么样?餐桌上要是没有水果就不像餐桌。于是在酒瓶和柠檬上又放了两网袋红苹果和古巴橙子。后来看到葡萄柚,这种柚子特别大,一网袋还装不下。在每只柚子上面都有彩色笔标的价。他好不容易地将两个黄灿灿的柚子塞进筐里,把筐子塞得满满的。一不小心柚子就可能掉在地上打滚。他回到超市的入口处,那里挤满了等待筐子的顾客,他又拿了一只筐子,然后去肉品部排队。他挑了一块牛肉,首先得去掉骨头,然后放在锅里加上洋葱煮,这样烧出来的肉味道错不了。
  他看了看表,五点。窗外已是一片乌黑,他匆忙地走遍大厅的各排货架,看到中意的东西就往第二个筐里扔。他要了三听罐头鱼、一条香肠、一块大号巧克力、一块乳酪、一袋奶糖、一罐油橄榄、一只大面包、一块黄油、一盒礼品大蛋糕。然后提着两只筐走向付款处。
  现在他踌躇满志,料想今天将会百事如意。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酒放入冰箱。她将会发现他今天特别卖力,也许还会对他说几句甜言蜜语。他们有一台电视机,一家三口将坐在沙发上观看节日的文艺节目,看得津津有味。然后女儿先去睡觉,就剩下他们夫妇两人。
  他家的房子在胡同的另一头。当他走出超市时就看到家里三个窗户都亮着灯,说明家里有人。宁可她晚些回家,他愿意亲自动手做好一切准备,可是有什么准备工作要做呢?只有肉要煮起来,其余的就是切肉,摆桌子。
  路上很滑,他小心翼翼地走着,紧紧地提着包。要是包掉在地上摔碎了酒瓶,那就惨了。他打开房门进了屋子才松了口气。总算平安无事,一切按计划进行。
  小家伙在房间里专心地玩耍,妻子在另一个房间。他盼着她出来看看,可是她不知在忙些什么没出来。冰箱安放在厅里,里面几乎一无所有。他先把酒放好,然后把水果放在下面,其余的食品分别塞在框架上。剩下的是牛肉和糖果,他把它们带进厨房。要是她帮忙的话,半小时就可以摆好桌子。半小时是绰绰有余的。主要的工夫是煮肉。花了一个小时才把肉切好,拌上洋葱、浇上猪油,然后把锅放在灶上煮。他不时地去揭开锅盖闻闻香味。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
  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准备进攻而找不到敌人的将领。准是计划出了毛病。
  小女儿终于出来了。
  “爸爸,我想吃东西。”
  他给了她两片夹着香肠的面包和两粒高级的糖。
  “妈妈,”小女儿跑到房间,“瞧,爸爸给我买这样好的糖。”
  他听到一种挖苦的声音:“真难得,爸爸给女儿买糖了,这算是新年礼物吧,得记上一笔。”
  他开始抽烟,心里七上八下。看来她是不会帮他摆桌子开饭了。这新年还不知怎么过。也许应该过去跟她说说卖书的事,好让她明白,他做出了怎样的牺牲。然后请她过去看看塞得满满的冰箱。但他的腿没有挪动半步,他心里明白为什么坐着不动。原来他们已经不习惯沟通了。
  凭声音知道她进入了客厅,准是在镜子面前左右观照。时间过了十点,她开始换衣报,给女儿梳妆打扮。他明白她马上要出门。计划全部落空。白白卖掉最宝贵的书,白白在外面跑了一整天,白白在灶上忙乎。
  她朝厨房瞧瞧。
  “你干吗还坐着?今天不打算出去?奇怪……”
  “我为什么要出去?”他尽量说得心平气和些,“我是有家的人。”
  “家!”她冷笑了一下,“你有家,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
  他没有从厨房走出来,只是听着,她怎么在厅里给女儿穿衣服。又听到女儿问:“我们去哪儿?”“去加利娅阿姨家。”他盼望女儿说:“带爸爸一起去吧。”或者问:“爸爸和我们一起去吗?”
  可是女儿没说也没问。
  听到关门声以后,他进了客厅。他感到屋里格外地寂静和空虚。他对她已经没有任何感情,相反一股强烈的憎恨在胸中升起。他想,假如她忘了什么东西现在回来的话,那很可能会发生可怕的一幕,诸如丈夫谋杀妻子,社会上真有这样的事。要么干脆闷头喝酒。他设想把自己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大口大口地喝白兰地。可为什么要这样?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最后他煮了一杯咖啡,拿书当枕头,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快十二点,电话铃响了。
  第一个打来电话的是叔叔,是来祝福新年的,跟他说话得特别谨慎。叔叔一旦知道侄子家里又闹矛盾,他就会毫不掩饰自己,高兴地说:“瞧!又闹矛盾了吧!”
  当问到,家里有没有客人,他回答说:“来了十八位贵宾。”他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到最高说:“听,客人们的声音有多响亮?”
  叔叔立即放下了电话筒。
  后来有两位老同学一前一后打来电话。跟他们谈话就轻松了。两位都喝得醉醺醺的。现在他想到,该向母亲致以新年的祝福,可是老太太也许早已睡了,再说她是否知道今天是元旦呢?今天本来该去探望她老人家的。给妻子的电话有两个,他都以生硬的口气回绝:
  “她不在。”
  电话铃又响了。他拿起电话说:
  “喂!”
  电话里没有声音,他便大喊一声:
  “说话,流氓!”
  话筒里立即传出嘟嘟声。他便挂了电话。半夜一点,楼道里开始喧闹起来。那位贪杯的邻居感到在家里呆不住了。好在厅里的灯关着,否则人家猫眼里一瞅就知道屋里有人。他索性把电视机关了。门铃响了老半天,那老兄还是找不到喝酒的伙伴。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关了灯,盖上被,躺在床上。他想起妻子挖苦的话语,现在他两眼盯着天花板,想象着,此时此刻,妻子一定跟别人在说说笑笑,她的声音是那样甜美动人……而女儿又在干吗呢?她会不会把女儿介绍给那个人。他的女儿……这样下去会学坏的。怎么才能结束这种局面呢?一定得拿出办法。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窗外嘻嘻哈哈的欢笑声。他想看书,可是看不进去。
  早晨四点,听到开门锁的声音,他立刻关上台灯,假装睡着的样子。她睡在另一个房间,让女儿睡在丈夫旁边的小床上。从屋里的动静可以知道,妻子和女儿已经回家,于是他安心入睡了。
  她睡了一整天。他睡到午后一点。不久,女儿也醒了。他朝她使了一个眼色。
  “昨晚,你们到哪里去了?”“在别人家做客。”“那里都有些什么人呢?”“叔叔、阿姨呗。”“他们在做什么呢?”“他们在吃吃喝喝。”“你妈在做什么?”“也在吃喝呀。”“这就是说你们过得挺快乐,是吗?”“是的,非常快乐。后来妈妈说,我们该回家了。”
  到了晚上,他听到动静知道她又打算出门。后来她打开冰箱,他听见乒乒乓乓的酒瓶声,他来到过道。这时她已穿上大衣,把他昨天买的酒放进包里。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子,冲他抱歉似的一笑。他屈身从包里取出酒瓶,她试图从他手里夺回,于是他推了她一下,她倒在地上,脊背撞了冰箱。他进了浴室,把酒瓶一一砸碎,一边注视着,不让碎片掉进排水洞里。现在事情闹大了。原先放在冰箱里准备好好享用的红葡萄酒、白葡萄酒、匈牙利香槟酒、白兰地现在成了小溪,混在一起流入下水道。
  她突然大喊大叫起来,没脱大衣就冲进卧室,倒在一把椅子上久久地痛哭,气得全身发抖。而他则在另一个房间,垂头丧气地倒在椅子上浑身打颤。
  事后,她提出离婚,而他不愿意。尽管两人间产生种种摩擦,但他始终相信,她仍然爱着他。
  当法官问她,为什么要离婚。开头是低声哭泣,最后是号啕大哭。法官困惑地看着她。“这样怎么离婚呢?”
  可是她擦了擦眼泪说:
  “请准许我们离婚吧。”
  然后他滞留在厅里,想单独呆一会儿。可她却在门口等他。后来,他们一起下了楼梯,谁也不看谁。
  当走出法院大门时,她瞧了他一眼说:“一起走吧。”
  可是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现在他的内心痛苦异常。他仍然无法接受眼前发生的事情。他认为她这样做只是为了使他难受,但这样做可能会弄巧成拙。正如一则寓言中青蛙和蝎子那样。蝎子请求青蛙驮着它到对岸去。青蛙不肯,说你会咬我的。蝎子说我保证不会。后来驮到河当中,蝎子还是咬了青蛙,它俩都沉了下去。快沉到河底时,青蛙最终问蝎子:“你为什么咬我?”蝎子回答说:“这是我的本性。”他有点害怕,她那么有魅力又那么狠心。眼前的事怎么解释?也许她想改造他吗?也许他应该放弃研究所的工作,到她主管的咖啡馆当厨师吗?可是他已经做了让步,为了多赚些外快,每逢夏天,节假日,他就给园艺主打工、整地、砍木柴,也学会了使用斧头的技巧。他觉得自己能这样做够可以了。每砍一次树,脑袋就得经受一次震动。当斧子砍进木头时,全身都会发麻。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一整天在挥动斧头,清除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他这么连续干了几天以后,就乘上电气列车回家,思想同小孩那样单纯。光考虑哪里要买车票,哪里可以逃票。在地铁里,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汗臭,没洗澡,衣服、靴子都没换。还扛着背囊,里面装着绞盘和其他工具。由于背囊沉重,再加上疲倦,弄得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要是有个坐位就好了。当然这时他的口袋已塞满了打工挣来的钱。他的手头从来不宽裕。不过这些钱用来还债,过几个月安稳日子还是够的。
  他边走边想,在脑子里一一掠过以上的思绪和景象,然后又转身往回走。她仍站在法院门口,看着他。
  不久以后,经常有人打电话来,要跟他们交换住房。来交换的大多数是单间住宅和一室户。他对此一概拒绝。他不相信妻子真要同他离婚。他认为这大概又是她想教训他的一个新花招。当他想到将来要跟心爱的女儿分开过时,更感到害怕。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门铃响起,他开门一瞧,原来是老丈人。小女儿管他叫“老爹”。老爹办事认真,他写了一叠换房启示,然后带着外孙女出去散布,顺便把启示在附近几个小区到处张贴。后来知道,他的宝贝女儿也很想搬到新宅去住。
  他问女儿:“你怎么也不想跟爸爸住在一起?”
  “您老跟妈妈吵架。”她把吵架当做是一种游戏,“等你们和好了,我们三个再住在一起。”
  他感到,这样的游戏玩下去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有趣的是,老爹在城里逛了一圈以后,就坐在家里跟女婿一起看电视了,要是接到换房的电话,他会装作不知道,好像跟此事毫无关系似的。但是后来,虽说不情愿吧,他也慢慢地卷进了这种交换游戏,并且很快成了家中最积极的一员。现在他像是一架已经启动的推土机,欲罢不能了。
  现在家里似乎成了集贸市场。往往是前客刚走,后客即到。客人看了房子以后,就会拼命推荐自己的房子怎么合适。要是女婿不喜欢某处房屋,老爹就会走过来,坐到他的对面(像老子跟儿子那样面对面地谈话),详细地问清楚,他什么地方不满意,究竟有什么要求。其实,所有提出交换的房子都不错,可他觉得,换房子总不是办法,于是他就找出各种借口加以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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