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1期


谁之过

作者:鲍里斯.里宾 张敏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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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有一次,早晨七点,老爹把女婿叫醒,第一句话不是“早上好”而是:“你到底要什么样的房子?”
  看到一张毫无表情的,像石头雕刻出来的脸,他心里有点发怵。既担心自己,也担心老爹。他曾经练过拳击,出拳很有分量,教练说他善于右面迎敌。他想,再过一会儿,他可能就会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会左右开弓,狠狠地揍老头一顿。不过,这么一来,他自己也将尝铁窗的滋味了。
  结果他选中了一所老房子,几年前进行过一次大修。房间面积不小,有二十六平方米。
  剩下的事情就是办手续,搬家。纳茨缅卡说今天该去办什么手续,他毫不操心照办就是。到了房屋交换处,他坐在一边,瞧着妻子,竭力想探明此时此刻她的内心是什么感受,但她的面部表情是平静的安详的,像是在商店排队买东西那样。他终于明白,她不会罢休了。这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有力地推动她。难道是老爹吗?最后他下了决心,与她分开过,而且越快越好。
  最有意思的是在这段时间里,他俩还是睡在一张沙发床上。老爹和他们的小女儿睡在另一个房间里。他总不能和老爹睡在一起。晚间,他们仍然做爱,似乎在度蜜月,不像即将分离的样子。当沙发发出咯吱咯吱声响的时候,她有点害怕,于是在他耳旁低声说:“轻一点,爸爸听得见。”这时他真想把她拉到过道上,打开隔壁的房门,大声地喊:“老不死!出来瞧瞧,你的女儿还在跟我睡觉哩!”但他还是忍住了,沉默不语,他们一起谛听,老爹是否被惊醒。少顷,他们又重新抱在一起了。
  那么老爹在想什么呢?也许他对一切都无所谓,惟一的目的是把他的女儿和他分开。
  搬家的日子终于来临。他请了几个同事帮忙,结果东西很快搬完了。他换到的房间在四楼。东西都堆在一起。然后他拿出几瓶酒来招待哥们儿,大伙儿一干而尽,并向他祝贺。同事们看到,他的家庭已经破碎,内心十分痛苦,所以早就劝他搬家了。
  大伙儿走了,他瞧瞧一大堆东西,稍微整理一下,然后关上房门,也走了。
  他几乎没有住过那个房间。总共在那里住过两三夜。搬家前不久,他就认识了一个跟他同岁,在另一家研究所里搞科研的女士。他的确需要结交新朋友。人人需要有个窝,在那里可以获得尊重和关爱。她有单独的住房,于是他搬到她那里住下了。他们相处得很好,从不拌嘴吵架。
  纳茨缅卡曾打电话到他搬去的那个公房里,了解他是怎样安顿自己的。邻居们把情况转告他,说他的前妻甚至还邀请他去做客。她为什么要这样?指望什么呢?他并不想幸灾乐祸。曲折坎坷的生活经历使他感到极度的疲乏和痛苦。加上种种的不快,结果得了肺炎。他的新太太是物理学家,陪他去找几位熟悉的大夫诊治,拍了X光片,检查了肺部,发现他右肺有斑点,于是给他服消炎药,太太给他买来了营养品,过了一个月,他的病痊愈了。
  纳茨缅卡和女儿搬进了单间住宅,倒霉的事接踵而至。搬家后的第三天,老爹觉得自己的责任已尽,于是返回高加索故里。纳茨缅卡整整哭了三个小时。他是事后从女儿那里知道的。她为什么伤心?是自尊心受了伤害吗?她希望这个男人住进几家合用一个厨房的公房里去,他只配住这种地方,而现在他却住上了独门独户的三居室住宅,而且有了新太太。也许这也是一种爱吧。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爱法。
  大概,她已经习惯于把男人看成是自己的私有财产。当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她的精神就崩溃了。她打听到他的新太太的电话号码,就常常在晚上打电话过去,要他马上过来,哭着说,你要不来的话,我就死给你看。她的杀手锏是把电话筒交给小女儿,让小女儿对着话筒说:“爸爸,快回来吧。”
  可是他不能回去,他不能对新太太忘恩负义。而且他也怕回去。以前他在老宅住好歹还有一份产权,而现在她随时可以请他滚蛋,他预感到会有那么一天。不过说实在的,他现在感到跟她分开过倒也挺快活。
  不久,她不再打电话了。那些见过她的朋友告诉他,现在她瘦得皮包骨了。
  他有时也会打电话给女儿,约她在市里某个地方见见面,给她照个相什么的,有时女儿也会打电话给爸爸,请他解答某道物理题或数学题。可是,后来电话越来越少了,在电话里,女儿也不愿意多说什么。他问女儿为什么这样疏远他?她回答说,每当她跟他在电话里交谈或者到哪里见面,妈妈的神经总是很紧张,为了不惹妈妈生气,所以不想给他打电话。后来,女儿突然打电话告诉他,妈妈得了重病,患了血癌。
  他跟太太说起这件事。太太说血癌有好多种,轻的可以延续几十年,可以完全康复。听了这番话,他放心了。
  有时在马路上碰到纳茨缅卡的女友,就问她现在自我感觉和情绪怎么样,女友告诉他说,她情绪很坏,一个知道自己快要死的人,情绪不会好到哪里去。可他想起新太太对他说的那番话,他又自我安慰起来。
  这期间,他在马路上遇到她两次。他们都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不过他注意到,她穿戴得整洁,时髦,看上去很精神。这挺好。他想起太太的话就更放心了。这以后就很久没见到她,也很久没有跟女儿通电话。太太还责怪他,连自己的孩子也忘了。他辩解说,每次去电话,娘俩总是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年里他先后两次打电话给女儿。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他估计她们搬了地方。后来打听到她们新的电话号码,但接电话的声音仍然是陌生的,并且问他是谁,有何贵干。他不想跟那人⺻唆,就挂了电话。他心里盘算,女儿也快中学毕业了吧。
  但是一天早上,他还没起床,等太太为他做好早点,突然电话铃响了。话筒里传来一种女孩子哭泣的声音,他好不容易听出来是女儿打来的电话,告诉他:
  “爸爸,妈妈她,她死了……”
  他顿时感到晴天霹雳。这就是说,新太太所说的话全是胡扯!
  “女儿,你现在在哪里?”他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
  “我在斯维尔德洛夫医院血液科病房。”女儿哭着说,然后告诉他怎么去那家医院。
  他想到,现在只有他和女儿去给纳茨缅卡办理后事了。
  纳茨缅卡在列宁格勒没有亲属,亲人都在高加索。老外公那些年越发变老,老外婆则久病不愈,可两位老人还都活着,而他们的女儿却死在远离高加索几千公里的地方。
  他记得,在他们共同生活的第一年,双双去高加索探亲,受到两位老人的热情款待。当时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会有悲惨的结局。那一回,她告诉他:“我爸一个人在家时老爱开着门,因为他有心脏病,怕什么时候发病,死在屋里,要是门关着,别人就进不去了。”
  差不多二十年过去了,他觉得自己恨老爹。最初,老爹好几次来列宁格勒探亲,有一次纳茨缅卡突然贴近他,略带忧愁地说:
  “他(指老爹)究竟要呆到什么时候才肯走呢?”
  他不在家的时候,她跟父亲说了些什么呢?老爹会不会从中挑拨呢?她是很容易受别人影响的。朋友和亲戚的话,她句句听得进,惟独他的话总要遭到她的反对。
  命运又一次把他们拉到一起了。眼前他要安葬她。她在想什么,他再次感到茫然无知。而且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以前,这家医院是专门为列宁格勒党政官员服务的。它坐落在涅瓦河三角洲的一个岛上,周围有民警巡逻警戒。现在这家医院似乎仍是一所特权阶层的医院。当然是为新贵们服务的。
  在医院大厅里,看到眼睛哭肿的女儿,他上前拥抱她,两人抱头痛哭。现在应该去病房看看。她躺在单人病房里,他有点害怕。不过她盖着被子。护士小姐进来了。女儿要求护士把所有药拿走,给别的病人使用。
  “可别说是我们病房给的。”
  他想到的是不能让别人知道这是死人用过的药。
  “我的好女儿,你妈临终时说了些什么?”他问。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往往会说出最后的话向上帝交心。
  “她就是想死。”女儿又哭了起来。“在去世前的两天,她清醒的时候看着问我:我还能活多久?我说:这我怎么知道呢?她莞尔一笑说:不,你是知道的,她再不说什么了。后来她失去了知觉,就这样走了。”
  他想走近床边,掀开被子看看她的脸,再见她一面。但觉得,女儿在身边,这样做不太合适。
  病房里挂着那么多小的圣像和十字架,他感到惊讶。因为纳茨缅卡从来不信宗教。大概,当死神慢慢降临,知道自己无法逃避之时,你会感到害怕,会尽力抓住一切东西来支撑自己。
  他问女儿:“现在该做什么了?”
  “收拾好妈妈的东西,走路。”
  于是,他们把死者的遗物统统放进一只大拎包里。女儿对他说:
  “现在您先出去,在门口等我。”他走出病房,女儿把门关上,他听到屋里传出凄厉的号哭声。
  他在想,这究竟是谁之过。他早就感到,而现在更是坚信,要是当初他不跟纳茨缅卡离婚,她大概不会得这种病。人通常是由于精神受到刺激才会生癌。他曾经从书本上读到过这方面的知识。可是假如不离婚的话,也许生病的是他。看来,该诅咒的是那个使他们相识的日子。
  (原载《译林》2002年第5期,选自《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2年翻译文学》,谢天振主编,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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