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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四个女孩子微笑着互相看了看,点点头。阿嵩这急性人已经呆不下去,迈出步子了,她们也就从后头跟上去。他们绕了个大圈出到禾埕,从偏门进屋,最后来到内庭──晒茶场。那儿临时被充做餐厅,因为来帮忙的人多,屋里的餐厅容纳不下,所以在晒茶场上摆上了五六张方桌,供帮忙的人在露天下吃饭。阿嵩把桃妹她们请到那儿,让她们坐下来,自己却兴冲冲地跑进里头去了。

  不一刻儿,他再出来了,捧着一只托盘,托盘里是七八块拳头大小的[米齐]粑,粉仔洒了好多好多,还放着不少的花生仁。

  “来呀,这次[米齐]粑做得很好,人人都赞美哩。这是我捏的。”

  “谢谢你了,你真有心。”缎妹姊还是不忘记取笑他一下。(有心系很有情意之谓)

  “什么有心没心的,是请大家吃的呀。”

  “那我们就领你的情了。”

  于是四个女的一齐动筷子。

  这时,隔着一扇木板窗,有四只眼睛正在看着她们,那是凤春和韵琴两人。空着手的人当中她们是仅有的不去看采茶的两个了。她们有一种矜持,认为夹在人群中看戏,是有失大家闺秀风范的,过去平安戏啦或是什么拜拜时,她们也曾偶尔逛过戏棚下,有时也会停足看一会儿戏,但也只是看那么几分钟而已,山歌的情趣他们是很少领略到的,对于戏文她们更是一窍不通。韵琴的母亲和大嫂她们这几天可是忙得不可开交了,但韵琴她们不用去帮忙,因为她们必需学许多女孩出嫁前应学的事。这就是在这样一个时辰她们仍然躲在闺房里的原因了。

  “凤春姊,妳看,阿嵩哥是真地爱上桃妹姊啦,那么热心。”

  “嗯……桃妹姊也情意绵绵地,真有意思。”

  “她差一点儿就成了我的大嫂,我还一直以为她会当我的大嫂,没料到大哥他……”

  “我也是这么以为着的。男人的心总是这样的吧。”

  “不过,也许我还是得叫她嫂子哩,看样子。”

  “还不一定哩。”凤春似乎是另有所感。

  “错不了的,我觉得阿嵩哥比大哥更专心更坚定。”

  “我担心的倒不是他,而是仁智叔。”

  “二叔?他会反对吗?”

  “我听人家说,阿昆哥的亲事也是他出的主意,为的是他不中意桃妹。”

  “奇怪,桃妹那么好,人也长得好看。”

  “仁智叔是最讲门面的呀,而且桃妹她山歌唱得……”

  “啊,山歌唱得好也不好吗?”

  “就是唱得太好啦,那不是很高尚的事。”

  “我真不懂。谁不喜欢山歌呢?你看,打一棚采茶就那么人山人海。二叔他也在看嘛。”

  “喜欢归喜欢,可是我们是读书人家。阿昆哥是仁智叔的侄子,他都能出主意,何况阿嵩是他的儿子?”

  “那真糟了。万一他不肯,阿嵩哥可不晓得会干出什么事来哩。他人比大哥容易冲动,性子也烈些。”

  “所以我才替他们担心的,人家说讨了同年姊的妻子最好,他们可是天生的一对哪。”

  “是啊……”

  韵琴又把眼光透过木板窗投向晒茶场上。这种窗子真是再适于偷窥没有了,这边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对方却不容易看到这边。此刻,也不晓得是在谈些什么,她们正在一面吃一面笑,一点儿没有忧愁,一点儿没有苦闷的模样。缎妹好像就是那五个人的中心人物,又吃又说地忙着。采茶的锣鼓声音不时地传过来,此情此景,使得韵琴禁不住有些莫名地羡慕起来。

  就在这时,忽然从外头进来了一群人,张达被拥在中间踉跄地移着步子,满脸血渍。韵琴和凤春两人同时地惊呼了一声。

  那几个正在谈,吃得津津有味的人们也惊住了,大家倏然站起身子。

  “哎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韵琴惊悸地说。

  “是啊,发生了什么事呢?……真可怕。”凤春也忧虑地说。

  “出去看看吧。”

  韵琴说着就转身走向门口,凤春也急急地跟上去。

  【八】

  张达之成为陆家满房的长工之一,是很经过一番周折的。

  本来,他只是受雇到陆家满房来帮忙一个春茶期间,在陆家来说也只是试用性质,自然陆家满房的当家仁烈很明白张达什么活儿都还不会做,一半也是可怜张达的身世,希望能让他学会一点什么,以便在将来的岁月中生活好有个依靠。就算他笨拙,活儿做得不好,仁烈也愿意夏茶时再请他来工作。

  春茶结束前几天,张达的舅父特地从街路上来到九座寮庄见仁烈。这人姓陈名开,五十开外年纪,人长得又矮又小,在街路上经营一家小杂货店,已经有三十年那么久了。生意虽然谈不上好,不过人倒挺厚道老实。张达在父母死后走投无路,便到灵潭陂来投靠这位舅父,能到陆家来帮工,也是舅父替他安排的。

  原来,他就是为了这外甥来找仁烈的,他请仁烈收容张达做长工。他知道以张达这样的手脚,做长工是不适合的,陆家必然也不会很欢迎,但是除了这以外,张达还能做什么呢?本来也有意让他学做生意的,偏偏没有一家商店愿意收他做伙计,当学徒又嫌年纪大了些,而陈开自己实在无力养活他。所以长工是最后一条路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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