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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仁烈觉得张达这孩子尽管做起活儿来笨手笨脚,可是倒也相当勤快。看得出他是真心想学会一点什么,既然没有别的路子好走,仁烈便不好拒绝了。不过工资却不多给,每年约定十八个银。这是普通的长工最起码的数目,如果单就年纪来说,张达已经二十岁了,是太少了些的,可是陈开也只好同意了。

  就这样,张达成了陆家满房的长工。

  在陆家的人们和其它人心目中,张达是个很“没用的人”,倒不只是由于他活儿都不会做,主要还是因为他表露出来的类乎谦卑低贱的态度。确实地,他似乎经常都抱着相当强烈的自卑心理。他不时都沉默着,从不肯多说一句话,跟别人也显得落落寡合。这种情形在某一类人有时是令人敬畏的,令人莫测高深的,也可能是一种美德,然而在张达这人身上却适得其反,使人感到阴险。在长工们中除了老庚伯以外,大家都对他没有好感,时常要用言语讥刺他、揶揄他。

  张达是有过幸福岁月的。在父母死前他可以什么也不做,有够多的银钱花用,也有够多的时光供他闲荡。替人帮佣当长工,在他心目中是感觉得异常地难堪,但是他只有认了,默默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不过他倒有着算得上很不平凡的野心。他看过不少人一夜之间暴富,一夕之顷暴贫。只要我有了钱……而且也不必太多,一两百个银,或者更少更少。为了那一天,他要自己屈从命运,默默地忍受。没有人看得出他的这种想法,然而他毕竟也是个工于心计的人。

  这一天信海老人做生日,长工们是不能休息的,每一个人都分配到工作,不过这些工作全是在屋子里做的,有的给派到厨房里,有的在前庭打杂,只有张达一个人自愿到户外去做活儿。他承当了巡水及踏龙骨车(一种抽水器具)的工作。

  往年春茶期间前后多半是雨水较多的,今年竟连一滴也没下过,天天都是那种薄云笼罩着整个天空的沉闷天气。陆家祖堂前的那一块最好的水田也早已有了缺水的现象。尽管陆家人正在春茶的忙碌期间,仍然必须抽出少部份人工从事抽水的工作,把峨眉沟里的水抽到田里来。然而沟里的水量也不多了,连阳潭都已有了旱象,因此抽水的工作也十分吃力。

  张达一大早起就去踏龙骨车。这种工作好比是跑上坡,在石阶上一段一段地踏上去,虽不需怎么用力,但须不停不歇地踩,对张达来说,也相当艰辛而吃力了。

  事情是在下午发生的。那时采茶戏已上演了好久,附近每一条路上都三三两两地有人赶来看戏。有几个邻庄来的年轻小伙仔抄了近路从田边走过,看到张达正在踩水车便挨过来。这些人看见峨眉沟里水那么少,不少鱼儿在那浅水沟里游着。峨眉沟里的鱼类之多、之大,是附近几个庄里出了名的。这条沟完全在陆家土地当中,论理讲也是陆家人的,但陆家人对沟里自然繁殖的鱼族并不自私。所以过去每到了钓鱼季节,便有不少人从远近来这儿垂钓,陆家人也从不加干涉。只是逢到大旱,沟水干涸时,陆家人总要先把鱼儿捉光。今年沟水干涸得实在不是时候,他们还不能抽出工夫来抓鱼。现在给那六七个年轻人看见了,他们虽是专程来这儿看采茶,可是毕竟鲜鱼味道的诱惑胜过了山歌的情趣,于是便下到沟里抓鱼去了。

  “喂喂,你们不能下去抓鱼啊。”

  “哦?为什么?”年轻人中的一个故示疑惑地反问。

  “还有为什么,这峨眉沟是陆家人的啊。”

  “陆家人的!啊哈哈……听见吗?大家,这是陆家人的水沟呀。”

  那些年轻人们一齐开口大笑起来。他们露骨地显示着敌意与轻蔑,这使得张达又恼又怒,心里头不由得也有些害怕起来。他们人这么多,轻易是说不动的,弄不好大家动手动脚起来,那还得了!听他们胡搞下去吗?这明明是陆家的水沟,鱼儿应该也归陆家的,眼睁睁地让主人家的东西受到损失,实在也难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委实不晓得怎么好了。

  “喂!你是陆家的奴才吧?”那个年轻人又说。

  “什么!”

  “奴才不好吗?那就长工吧。我问你,你们陆家在沟里放了几尾鱼?”

  “你……你们……仗人多想欺侮人吗?”张达愤怒得话都差不多说不出来了。

  “哈哈……奴才也会面红耳赤了。哈哈……我只问你,你们到底放了多少尾鱼,什么鱼,你们放的我们不抓,只抓不是你们放的,这可以吧。”

  “……”张达瞠目结舌不晓得怎么说才好。

  “说呀!几尾?”

  “……”

  “一百?一千?”

  “你们……你们……”

  “说不出来是不是?那就是说沟里的鱼不是你们姓陆的放的,也就是大家的啰!”

  “对啦对啦!”大伙都嚷起来了:“鱼是大家的,人人都可以抓。”

  “下去下去!管他娘的!”

  他们没有再把张达放在眼里了,噗通噗通地一个接一个跳了下去。那儿沟宽虽也有两丈多光景,不过现在有水的地方只有四五尺左右,深度也仅及膝头上下。他们呼啸着、欢叫着、乱搅乱泼。鱼似乎是受惊了,不时地跃出水面。他们存心要把水搅混,以便鱼吓昏了下才手,这也是这种场合唯一的抓鱼方法。偶尔也有一两尾鲫鱼给抓住了,都有张开的手掌那么大。他们便折了竹枝串起来搁在堤上。

  张达实在忍不下去了,水变成了泥浆,龙骨车几乎踏不动了,只好下来。他没法可施,在堤上站了一会儿。忽然他想到了应该去叫人,于是拔脚便跑向屋子。可是有个年轻人好像早已料到了这一着,在张达从龙骨车下来时便偷偷地移到龙骨车旁边不远的草丛下,张达刚要起步,他伸手一拦,人就仆倒下去。大伙发了一阵欢呼爬上来,等到张达起身站稳已给重重地包围住了。

  “你这就想跑呀!是要回去叫人吧?”

  “你们……你们……太不讲理啊!”张达激烈地喘着气说。

  “喂!不要废话了,鱼要跑掉啊,让这家伙乖一下吧。”

  “对啦!”

  有个人先动手了,于是大家一齐出手,张达没有空隙还手,挨了几下拳头便倒下去。

  “乖乖地躺一会儿,别想再流动啊,不听话就再赏几个拳头给你,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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