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钟肇政 > 台湾人三部曲之一:沉沦 > | 上一页 下一页 |
三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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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送茶郎出门庭 茶郎爱走就起身 茶郎走了有双对 丢个阿妹打单身” 那美妙清脆的歌喉使得每个观众都差不多陶醉了,尤其到了末尾打单身那几个字,嗓子忽然吊起来,那颤动而高昂的声浪以无比的威力潮水般地冲下来,冲得观众们个个通身舒泰。阿坤旦的歌声刚完,有些人就学着样子尖起嗓门打单身起来,继之是一片叫嚷和叹息声。人们如醉如狂起来了! “二送茶郎天井边 一阵乌云遮暗天 庇佑龙天落大雨 留着茶郎歇夜添” “歇夜啰,添啰──”那余音久久,久久地还在前庭上缭绕着,轻荡着。 “送郎送到大河边 脚踏渡船摇又摇 百万家财妹舍得 十分难舍哥身边” “送郎送到渡船头 脚踏渡船摇又摇 阿哥可比长江水 三年两载爱回头” 这种采茶戏并没有所谓之高潮,从头到尾都是一唱一答,情节也简单得根本就没有故事,但随着歌声的起落,观众们的心情也一起一落一紧一松,渐渐地迫向高潮了。 在这当口,阿嵩这孩子虽然也在人群中看采茶,然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心思领略那些山歌的情趣。他在着急着,不停地东张西望,也不时地在人群中钻行着。与其说他是在那儿看采茶,毋宁说是在做着别的令他心焦的事。他是在找桃妹。 采茶戏里的山歌对他是一点儿也没有意思的,在他就只有桃妹唱的才算山歌,才是好听的。至于阿坤旦吗?那令人作呕的扮相更不是他所愿意欣赏的了。桃妹那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还有那强烈的曲线和粗大的黑漆发辫,这些早已深深烙印在他脑中,片刻也拂不开拭不了。 自从八天前春茶结束以后,阿嵩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到桃妹。她是住在九座寮庄尾的,他总找不着借口走向她家那边,而街路又正在相反的方向,上街的机会是不少,就是没事儿出去街路逛逛,也不会有人疑惑他的行动,可是走向相反的方面,那就不免启人疑窦了,所以他一直不敢去找她。 春茶期间的那些时日里,虽然大家忙,可是阿嵩每天都上茶园收茶菁,总有机会到桃妹摘茶的园里去见见面说点什么。阿青那家伙比较起来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可是多得多了。阿嵩在下意识里感到对阿青的一种敌意,不过他有自信能够击败他,所以一直抱着乐观的看法。因为每次在茶园上跟阿青碰头时,桃妹对他都没好颜色,有时还语含讥刺地对付他。对待阿嵩可就不同了──阿嵩这样地坚信着──她总是嫣然地笑着,温言款语,含情脉脉。 桃妹曾经答应过阿嵩,信海老人做大生日时要来看采茶,阿嵩也应许过一定要请她吃[米齐]粑。戏还没开始,阿嵩就在那儿不停地东找西找着,此刻采茶已打了老半天了,她的影子却还看不见。 爱人的人多半敏感而多疑,直到阿嵩在碰见阿青以前,他还不免疑心桃妹是借口看戏来了的,但不是为了会他,也不是为了看采茶,而是为了会阿青。 现在戏正在热烈地演着。茶郎已去了台湾回来了,可是回程在海上遭了一阵大风,买回来的茶全部泼上了海水,这还不打紧,人都险些葬身海底。回来是回来了,可是囊中一个钱也没有。那可怜的茶郎一身狼狈地回到家门,却不能见谅于妻子,于是起了一场口角。你骂我答,我骂你答,一个疑心妻子不贞,一个怀疑丈夫荒唐乱搞花光了钱。 正在这当口,阿嵩看见桃妹在庭外的砖墙边出现了,一块儿来的还有宝妹、算妹、缎妹等几个人,好像是给墙内挤得密密麻麻的观众吓着了,大家面面相觑,不敢进来。阿嵩差不多是在桃妹来到墙边时就看见她的,没有犹豫,没有思索,立即地开始挤、钻,就如一个勇冠三军的壮士在千军万马中向前奋进一般地上前。 “啊……桃妹姊……”他气喘吁吁地说:“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呀。戏都快完了呢。” “嘻……”桃妹看见阿嵩那稚气未脱的急劲,禁不住地失笑了。 “人家都急,急死了,妳还笑。来呀!来呀!”阿嵩几乎要伸手拉人了。 “忙什么呢?浴琼么多的人,我不敢去挤。吓死人了!” “我们从禾埕那边进去,快!” “嘻嘻……真是急性子。” “哎呀,阿嵩哪。”缎妹姊揶揄地插口说:“你这人真是瞧不起人家,只晓得叫你的桃妹姊。” 阿嵩被这么一说,方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整个脸都发红了,红得那么鲜明,那么快速。 “啊,这,这,我……我不是的……”他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几个女的看他那样子,个个都掩着嘴巴笑起来。但是,这笑是含着善意的,笑的人心里明白这一点,阿嵩也还看得出这点,因此尽管他难为情,却也并没有转急为怒,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静说: “哎呀,妳们不要笑了。这是要请妳们每一位的,当然不是只桃妹姊一个。来呀,我们快去。” “呀,你还没说要请什么哩,看采茶吗?”缎妹姊又说。 “请妳们吃[米齐]粑,不是老早就告诉过妳们吗?吃好了再看采茶。那边不很挤,也可以看得更清楚。” 阿嵩说着指了指正厅前的廊子的右端,那儿比前庭高出大约有三尺,虽然也没有多少空位了,但还不致于像下面挤得那么厉害,而且在那儿看的,女人居大半。 “可以吧?快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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